他这是允了。陆镜喜出望外,忙再去借只碗来。暗怀心事的两人围坐火盆,默默地各自啜饮咀嚼,终于都憋不住,同时开口。
“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话一出口,两人均是愣了。讶异地对视一眼,又同时谦让。
“那你先说吧。”
薛南羽:“……”
陆镜:“……”
异口同声两次,薛南羽有些尴尬。他掩饰地偏过头,陆镜眸中隐隐笑意,端正起身、朝他行一个礼。
“属下不敢僭越,公子先请。”
他越郑重其事,薛南羽越觉好没意思。轻咳一声,长公子冷言冷语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觉白日里不该对你动手,故而想给你道个歉。”
什么什么?居然会主动道歉?这不会真是个假的子扬吧?
陆镜吃惊地睁大眼。过去在颖都和上霄峰,自己明里暗里吃过子扬多少憋,哪怕周遭的人都看出自己对子扬的那一片心了,子扬本人还是从不肯给他加以青眼。
所以究竟是子扬于情之一字上太过愚钝,还是子扬在颖都那初遇的闹剧后就厌恶死他了?
过去,陆子安曾多次感慨子扬怕不真是个雪捏成的;此时看他竟转了性子,心中真乐开了花。
陆镜的兴奋太明显,长公子觉自己失了锐气,顿时沉下了脸。从鼻子里哼一下,薛南羽悻悻然:“但你当时的行径,也实在是有些无礼。”
“属下知错。属下今后再不敢了。”
看他着恼,陆镜赶紧绷住脸,赔罪赔得诚惶诚恐。他如此夸张,薛南羽又觉得自己真是小心眼了,只得无奈地扶额,再叹口气:“罢了。好好吃你的吧。”
陆镜莞尔,快乐地开怀大嚼。帐内的火光绯红,映亮了两人的脸。薛南羽拨弄炭火,佯作不经意地问。
“你到流云郡要采的药,究竟是什么?”
还没忘记这茬?陆镜一愣,赶紧放下碗筷,严肃地问。
“公子问及这个,不知是有什么教诲?”
薛南羽沉默了一会:“寒潭采香多有不便。侯府中各种珍藏不少,若有你所需的,多取些出来,让你带回家乡救人去吧。”
铜钳下的火星子噼噼啪啪,陆镜吃一惊,抬头小心翼翼问:“公子这是看我实在碍眼,想赶我快些走么?”
“……不是。”
陆镜哦了一声,顿时眉开眼笑:“那就是公子觉采香太过危险,对我心怀体恤,所以要药赠我、免却我的危急了?”
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薛南羽转过头说道:“你亦赠予我不少药物,我投桃报李,是人之常情。”
“但这常情,已是让我欢喜得很。”
陆镜的声音忽轻下来,他只觉前所未有的饱足。玉钟山遍落寒霜,他一路来时心中惴惴,不想却在这营帐中忽得子扬的温暖。他觉有好些话想对子扬说,却又不敢造次,只笑着道“多谢公子”。
他眼中明亮的欢愉有如火光,让薛南羽心中一跳。长公子垂下了眼帘,淡淡地又问。
“不必客气。你那家中的挚爱……究竟受什么伤,要什么药,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在家中的挚爱?”
陆镜莫名其妙,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子扬心心念念想知道的是这个,不由噗一声,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他不敢在子扬面前失笑,否则子扬一定会恼羞成怒,愤愤然拂袖而去的。
所以子扬白日里突然那么生气,为的就是这个么?
陆镜偷眼瞧他。薛南羽正襟危坐,神色虽是淡然,拇指可是轻轻抵在了食指上。过去在上霄峰,每逢遇到难关时他便会抿一抿唇,下意识地捏自己的手。而如今,自己是否心中有人这一点竟让子扬如此不安么?
轻轻一笑,陆镜认真凝望他的眼眸,缓缓说道。
“我在家中没有挚爱。”
“但我也没有骗你。”
“我到流云郡要救的,是我师兄。”
第26章
“我家师兄形貌昳丽,品性端方。我与他初逢于颖都,后来又机缘巧合,一起被师门收录。”
玉钟山的营帐里,陆镜对长公子说着他的师兄。在他口中师兄是个颇有些拧巴的人,平常倨傲矜骄,无论何时何处都冷冰冰绷着,骨子里却是极温和极柔软的。
“我与他初识时两家有些龃龉,我意气冲动地为家人出头,不觉得罪了他。他从此对我,便有些疏远。”
疏远归疏远,师兄对他其实是关切的。初到师门时他因思念家人颖都,非常没出息的半夜里跑到后山嚎啕,是师兄默默点一盏灯,静静守在他的身后。当他哭够了回头,看到居然是师兄在他身后,心下当真一惊,生怕师兄就要笑话他了。可师兄只是牵他的手,把他带回了弟子房。
师兄的手在夜风中有些凉,他被一只微凉的手紧紧握着,看微红的灯火把山路照亮,忽然便有些羞赧。他一向自认为比师兄刚强,没想到却是师兄深夜出来、捡回自己……
陆镜正说着师兄给他的关怀,薛南羽忽冷哼一声。
“你师兄只是担心你想不开而已。他之所以紧紧拉你,是生怕你突然跳下山去。”
这个诠释相当煞风景,陆镜张口结舌:“……我师兄他,真是这么想的?”
他可是一直把这段记忆当子扬看他与别人不一样的证据珍藏呀,原来子扬当初,是以为他要寻短见么?
“若是我,便是这么想。”薛南羽一脸嫌弃:“会想着没想到你一贯摆洒脱不羁的架子,夜里却偷躲到山上哭唧唧。”
陆镜哭笑不得:“所以当时如果是公子在场,是会笑话我的吗?”
“笑话倒也不必。”薛南羽撇一撇嘴:“若是我当时在场,还是得先紧着把你带回来,虽然心中会讥你幼稚。”
啊啊,幼稚……这倒真是子扬常说的话。有时被自己百般逗弄得烦了,子扬便翻一个漂亮的白眼,咯嘣脆的嘴里蹦出一个“幼稚”,扬起下巴,头也不回的走了。那神态,活像一只骄傲的小斗鸡。
于是陆镜笑了:“但毕竟,还是师兄寻回的我。到第二天,我便着凉发热了,也是师兄亲来替我熬药,又做了吃的给我送进房来。”
当时上霄峰说他们都是世家公子,若是吃不了山上清修的苦,便乘早滚回颖都去,因此最初半年是一个侍从都不让他们带的。陆靖烧得迷迷糊糊,自然没法给自己捣鼓什么粥食汤水,全都是子扬笨手笨脚的给自己弄了出来。
“等等。”薛南羽忽然说:“你的师兄,也会开药?”
陆镜点一点头:“师兄有家传的药物炮炼之术,师兄本人也颇通医理。因此他没惊动师门的药局,自己就把我给治好了。”
薛南羽默默不语,耳听得陆镜又说:“可师兄岐黄虽佳,厨艺却是差到了极点。那几日我在他手中被他逼着吃那些奇奇怪怪的药和饭菜,当真是一言难尽。”
“……”
不知为什么,薛南羽听到这话忽涨红了脸,好像那个做饭糟糕的人是自己似的:“你师兄可知你抱怨他?”
“我自知理亏,哪敢朝他抱怨?”
陆镜苦笑。并且才刚把他治好,子扬自己就病倒了。不同于陆靖躺个两三天就能活蹦乱跳,子扬禀赋柔弱,这一病来势汹汹,足足让他卧床不起一月有余。这下子瞒不住了,崔琪亲带药宗的长老诊看,把陆靖骂了个狗血淋头。崔琪斥他大半夜的不睡觉出去乱跑,带累了同是颖都出来的子扬。陆靖本在愧疚,挨骂之下立时和崔琪吵得不可开交。子扬那时恰好醒来,静静听了片刻,开口道。
——师兄错怪,是我估摸着后山的优昙开了,请子安陪着去摘,留待配药的。
子扬是个好弟子,一贯的循规蹈矩、少言寡语。陆靖却是个成天捣蛋,恨不得把屋顶都要掀了的主儿。崔琪一听就知他在说谎话,不由冷笑。
——好好,那你们便一道禁足,十天内都别出去啦。
说完崔琪一甩袖子走了,没再责骂。陆靖也就悻悻然住了口,接下来好好呆在弟子房里,老老实实地照顾了师兄十天。
“你说师兄当年,为什么会替我开脱呢?”
玉钟山的营帐中,陆镜再次问薛南羽。长公子不屑的哼一声:“怕你冲动之下触怒师门,受更大的罚呗。”
“那若是公子当时在场,看到我与大师兄顶撞,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