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对,我最大的后悔就是这辈子认识你这样的人!因为你永远都比不上你哥哥!”我带着恶毒意味的说道。
不知为何那一刻我恍惚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抹痛苦的神色划过,然而很快又被他掩盖在了不屑一顾的笑容下:“是,这样的话我已经听过很多遍,如今的我也不会有什么可在乎的。换句话来说,苏州城外的刺客是我密谋的,秦准也是我派在东厂的人,阮昱成最后没敢说出来的就是东南沿海的秘密,这,不就是你想追寻的真相吗?如今可还满意?”
我踉跄后退了一步,尽管是早该知道的事实,可当这些从他口中亲自说出时,心里犹如重击,一时难以承受。
“这么说,诣陵那晚和郭浔火烧营帐的也是你!还有东华门失火的账本,刘成是你的人吧!”
“我不否认。”
天!我闭上眼睛,往日所有的画面与娃娃脸的少年终在心中轰然坍塌。
“你为了这些,你自私的利益,和郭浔狼狈为奸,你——”我忿忿道:“知道吗,仇鸾根本就没有写下什么账本,设下这个局只是因为我和夏言说你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现在,我感觉这就像个笑话。我输了,不是输给夏言,是输给你,敬之,是输给我对你绝无仅有的信任。”
我自嘲的苦笑,他却没有再说话,望着远处那棵光杆杆的树枝沉默了许久,然后眼神带着一些哀伤却讳莫如深的道:“阿炳,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你要记住,哪怕是到了以后,哪怕——是再过很多年。”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远不能理解,然而墙外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与脚步声却让我此刻听得更加分明,他们急切又匆忙。
“他们来了。”我说。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他幽幽的夹着一丝微微的叹息。
“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这个局结束了,夏言该是在等你回去交差,动手吧。”
我握着两侧的手站在原地,不知在等待什么,或者想熬过什么,那些本该做出的抉择在今晚却迟迟下不了决心。
“别逼我再动手,拿起你的配刀,阿炳。”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道。
“我······”手掌抚上腰间的绣春刀仿佛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那些踌躇与犹豫使我迟迟握不住它。
我听到了敬之的一声蔑笑,只是没料到下一秒他却扬手抽出了我腰间的配刀,剑光过眼的那一刻,我大骇,赶忙伸出手去抢,然而就在我刚抓住刀柄时,另一端却刺入了他的身体,一种巨大的冲力引得我猛然向前一倾,那利刃就全部没入了他的身体。
“敬之!”
就在这时,有人冲了过来,那撕心裂肺的哀吼是这个夜色里最响亮的诀别。
敬之一下子跌到在地,那些血液顺着刀刃不住的往下滴落,他伸出了沾满殷红鲜血的手,目光始终追寻着我的身后:“浔……”
“敬之!”郭浔一把推开了我,我握着手中的刀,那把沾满鲜红的绣春刀,愧疚与震惊不断从心底涌出。
他抱紧了那个满身是血的人,恐慌,惊惧,悲伤,这些都是我第一次在郭浔的脸上看到,仿佛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敬之,你怎么样?”
“不······不要怪他,是我,是我的意思,你怎么·····回来了······他们在抓你······”
“这些都怪我,是我没管好仇鸾,是我的错。我们去给皇上请罪,你不要死。”
“事已至此,我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只是······”敬之看向我,他艰难的吐息着:“阿炳·····”
“我在,我在这。”
“阿炳,不必因为今日之事而内疚······从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我已料到会有今日,死在你的刀下……我很满足,以后……北镇抚司就交给你了·······”
“敬之,你不要说了,我去替你向皇上求情,好不好。”眼泪落在手上和斑斑的血迹混合。
他摇摇头,气若游丝,“阿炳,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求你······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务必答应我······”
“你说,我一定做到。”我哽咽着。
他吃痛的皱眉,目光越过我们投向身后的屋子带着一丝忧虑道:“那个孩子,经儿,他······他其实是我兄长的遗孤,······今日一事,我自知李氏一门在劫难逃,所以我想拜托你······”他没有说下去。
“我答应你,我全都答应你,我发誓会待他如亲生。”
我握住了他的手,那一刻他像把所有的希望都交托过来了那样释怀的笑了,“那就好······”
他最后一次抬起沉重的眼睛看向郭浔,声音变得越来越低:“阿浔,若有来生······我们,我们······”
他好像还在轻轻地说着什么,然而他的手已经从我的掌中滑落,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停止了,周匝吹来一阵清风,带有了他最后的呢喃。
“敬……敬之…”
我从没想过这辈子第一次将绣春刀出鞘,染上的却是敬之的血。那个会唤我阿炳的娃娃脸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至此从记忆里碎去了······
整个夜幕里只剩下郭浔悲痛的哀鸣。
锦衣卫比想的更加快,他们破门而入,烛火将四周照的一片通亮,府里的老少仆妇纷纷四散而逃。
那新任的锦衣卫同知将圣旨奉于我:“大人,圣上有命,内阁授旨,经查明翊国公郭浔与曹国公李敬之私相勾结多年,更在两广、闽浙巧立名目,贪没军需,罪无可恕,如今查抄国公府,并缉拿郭浔待审。”
“陆大人?”
“哈!好一个私相勾结多年,好一个巧立名目贪没军需,我若说此罪莫须有的凭空捏造,这冤屈又该向何人去诉!”郭浔说罢,抽出一把利剑瞬间将同知手中的圣旨砍成了两半。
那位锦衣卫同知顿时战战兢兢的说不全话:“你·····大胆!”
“陆炳,你瞧见了,今天的这一切。”郭浔转头看着我凄凉的笑了:“他承认了那些事情是他做的,但他一定没告诉你那些银子去了哪里吧,没关系,我现在来告诉你。”
郭浔那种语气更像是在揭开一个鲜血淋漓的残酷,“倭寇何以不断,沿海何以亏空,现在我告诉你,因为从头到尾,那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嘉靖三年的亏损要到嘉靖十年才能补上,下有倭民一体,上有官寇相结,海市走私禁不住,渔民要活路,沿海之战打不起,朝廷要银子,从哪儿来银子?”
一时间,我瞪大了眼睛。
他又笑了,笑得嘶声力竭,然而在那种近乎癫狂的笑容里,他还在继续说道:“没错,我在两广认识了发往韶州的阮昱成,我举荐了他做苏州知府,事实证明他比我想得还要聪明,挪江南银子填闽浙亏空的主意就是由他开始的,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做这些事情,然而——”
他停顿了一下,失去了笑容,“我们开始发现这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朝廷逼得越严,下海的人越多,倭寇多了,战争就要开始,舰船火炮哪些不要花银子,而那些人,高居庙堂上,每天斗得你死我活,他们何时管过下面的人!”
那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来自于切肤之痛的真相,我屏住呼吸,听他将这些迟来的真相一一道来。
“所以敬之才极力反对禁海,所以——”
“是的,禁海,只要禁海还在,沿海的烂摊子便永远都在,可怜我大明,多少年以后世人将会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我们拼尽了所有,却还是补不满沿海的千疮百孔,所以当初你想不顾一切揭开这些的时候我有想过杀了你,就像苏州城外的那些刺客,可是,敬之犹豫了。”说到这里,他无奈又绝望的笑了,我却听得心里再次猛然一怔。
“其实他从来没有让他们李家失望,因为李廉之死后他活着的唯一希望就是保住沿海,那是他所有的梦想。”
“现在,你明白了吗,陆炳——”郭浔看着我道,语气凝成了一种幽幽的哀伤。
原来想要延续另一个人的梦想就是将自己活成他,这就是敬之。
屋内的瓷器碎裂,门板坍塌,锦衣卫们开始查抄府邸,老少仆妇被从屋子里拽出,尖叫声哭喊声映着身后不知何时跳跃起来的火苗,形成一种凄厉的画面,而那跳动着的火红开始变得越来越大,于是肆无忌惮的向四周蔓延,顿时火光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