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看这丫头片子还挺横,正欲张嘴,杨博却先我一步开口道:“环儿,不得无礼,这是锦衣卫的指挥使陆大人。”
“啊?”小丫头一听立马失了脸色,赶紧闭上嘴巴,畏惧的低下头。
原先想要教训教训她的那些话也都咽到了肚子里,“罢了罢了,不知者无罪。”
“好一个不知者无罪,素闻陆大人之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一道清婉的女声自背后传来,我回过身去。
只见那踏着莲步而来的女子不过二十妙龄,生得端庄秀雅,虽没有寻常官宦千金以面纱示人的忸怩,但暴露在阳光下的美丽容颜却也自有一种矜傲之韵。
“小女子见过陆大人。”她一欠身,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乃恩师之女,夏小姐。”杨博忙道。
“原来是首辅大人家的千金,方才是在下得罪了,这就给小姐赔不是,望小姐莫要往心里去。”
“岂敢,锦衣卫指挥使小女子可不敢得罪。”她扬起颚,带着几分不悦的样子。
弄得我僵在原地,一下不知如何回复,只有求救的看向杨博,他却也笑了,“兰泽是和你开玩笑的。”
于是,那小姐突然掩嘴一笑,我才恍然明白,也跟着莫名的傻笑。
原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夏言一道厉声传来,“还不赶紧回屋里去,身为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我一看夏言正站在通往厅堂的石阶上远远朝这里望来。
我心里算明白了,原来首辅大人不光是在官场,在家里也这样,我不免朝那位夏小姐投去了同情的一目。
果然,夏小姐微微的吐了记舌头,饶是再不情愿,当着夏言的脸色在这里,也只能带着丫鬟转身离去了。
夏言站在石阶上俯看着我们,过了一会儿还是做了一个进来的手势。
想着自从沿海的事情发生后,我跟夏言的关系委实不算好,所以如今只能跟在杨博后面。
中途我按捺不住八卦的心,附耳问他:“你和那夏小姐什么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我还没说什么他就红了脸,急道:“你莫误会,我就和她见过两次而已。”
“嘘!你声音轻点。”我又调侃他道:“只见过两次,人家会把闺名告诉你,兰泽,咦,是那个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的兰泽吗?”
“恩,不对,重点不是这个,我真的就和她见过两回,其中一回还是昔年赶考时府上拜谒所遇,你莫要瞎想。”
“行了,行了,我心里有数的,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一副了然的点头道。
“阿炳······”
“好了,快进去了,要不然你恩师要发起火来,今儿的事就全泡汤了。”说着,我赶紧推他进门。
我带来的东西,夏言一眼都没瞧,就像杨博说的,他根本不需要,我只能尴尬的放下东西,第一回这么腆着脸皮的坐在人家家里,好在一旁的杨博还帮着缓和了一下彼此的气氛。
“依学生所见,闽浙一案重在多年的亏空耗损,当着重审理那些盈私主犯,至于其余牵连者,按罪论处,若有主动伏法者当宽宏处理,方能彰显朝廷恩德。”
“你的意思是老夫在牵累无辜?”
“学生不敢,学生的担忧是,案情迟迟不结,难免引发人心惶恐,猜忌四起,此实非幸事。”
“倒不是老夫不想结案子,是有人不想。”说着夏言的目光看向我。
我不自在的笑笑,道:“今日而来,也是为之前的事情与首辅大人致歉,望首辅大人莫往心里去,其次,有些事情,还望首辅大人能网开一面。毕竟,毕竟,大家都同朝为官。”
“陆大人所谓的网开一面是何意思,恕老夫不能理解。”
“我的意思是,是······其实就是,关于严大人和曹国公的事情,这件事情,我也多有查询,一个是私交赵文华,一个是在沿海挪了些银子,但,毕竟罪不至死吧,况且曹国公一门忠烈,都是功大于过,兴许是有难言之隐呢?”
“呵!”夏言嘲讽一笑:“看来陆大人还是不了解实情呀。”
“什,什么意思?”
“赵文华在浙江的事情,已经有了供词,那沈嵘全招了,若真属实,那么严世蕃顶多治个知情不报的罪,这点老夫可以答应陆大人宽厚处理,只是曹国公的事情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吧。”
我心里一咯噔,“我,我不理解首辅大人的意思。”
“陆大人,事已至此,何苦自欺欺人,两广的亏空与沿海的亏空是何缘由,江南的税银去了哪里?那日宫中为何起火,陆大人再仔细想想罢。”
夏言的话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浇下,跟着身体都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原来那些所有想躲避的东西还是没能躲避,那些所有不愿意面对的真相还是无法掩盖,原来,真的是这样啊——
“阿炳。”杨博轻轻推了推我,我摆摆手,强装着镇定。
“如果陆大人,还是不肯相信,老夫不妨与你打个赌。就赌郭浔回京!”
出门我回望夏言的那一刻,他誓在必赢。
我曾经不顾一切的追求过绝对的公平与正义,就像坚信明天的太阳依然会升起那样,可是很多年以后,我再次回想起这些所有,才终于明白,这世间,其实是没有什么绝对的,真与假,对与错,不过是人性的另一种掩盖罢了。
郭浔回京的消息被传的沸沸扬扬,继江南案后,群臣里已经有人开始猜测郭浔此番是否还能逃脱一劫。
与此同时,仇鸾却在狱里写下了多年来两广的明细账务,其中更是涉及到与安南国莫登庸父子的私贿,顿时惊起一片哗然。
将账本移交北镇抚司的第三天晚上,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手指从案上抚过,在一片漆黑的寂静里似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我闭上眼睛,听见门外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有人从窗口矫健的跳入了,他一步一步向前,摩挲到桌案上的账本。
我瞬间抽出身旁的剑,寒光一现间,那人一惊,未来得及躲避,只听布料嘶拉的声音,手臂上被划出一道血口。
但他速度很快,转身飞踢,一张椅子在面前碎裂,阻挡了我和他的距离,他迅速跳窗而出,隐入夜色。
这时,锦衣卫们迅速赶来。
“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大人,卑职愿随您一同去。”
我摇头,跨上了门口的马。
金字打造的匾额在门口悬挂的灯笼下折射出一丝薄弱的光芒,上头提着的敕建曹国公府几个大字在夜色里忽明忽暗,即便是式微已久的家族仍不减其昔日风采。
我驾轻熟路的越过墙,落地的时候手指触到了地上的点滴血迹,心里一声苦笑。
这时,四周风起,草木窸窣,一枚短镖忽然飞来,我当下一个后仰闪身,短镖擦过我的脸颊定入身后的墙上,我亦抽出随身的杀猪刀就朝那道黑影甩去,似乎是再无可躲,又似乎是不愿再躲,蒙面落地,发绳相断,他在散落的发丝里缓缓转过侧脸,月光勾勒出那熟悉的容颜。
“敬之······”像是呢喃又像是重复的自我欺骗。
“阿炳。”他笑了,终于选择对上我的眼睛,这次没有了回避与隐藏。
“为什么?”直到此时此刻,我仍然无法去相信敬之会是那样的人。
“没有为什么,仇鸾和王真不是说过了嘛,白花花的银子谁见了都心动。”
“可你不是那样的人!”不知在气什么,我朝他吼道。
他不在意的笑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只是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你不是让我失望,你是让廉之失望,让你父亲失望,更让,更让小七失望。”我努力平息着内心所有的悲愤,想去试着原谅那些过错,然而他轻描淡写的态度还是让我产生难以平复的痛心。
“小七他那么相信,那么维护你,你怎么可以······你知不知道他到死都没说出是你!”
他垂眸了一会,若无其事那样的说道:“至少证明了他是个合格的锦衣卫。”
“你混蛋!”
我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嘴角渗出的血衬得他更加的满不在乎,他看着我的脸继续笑道:“是,我是混蛋又如何,为了坚持你所认为的我,选择和夏言决裂,如今后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