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王朝早就覆灭了。
刘蝉拿着手里的书,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
他随手拿了本傅芝钟书架最底层的志怪小说——那是傅芝钟早年看过,并且不打算再读的一类书。这些夸张、充满市井气息的闲,出现在傅芝钟满是名贵藏房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
不过刘蝉却知晓这些志怪小说。
当时是刘蝉头一次到北苑,傅芝钟与他解释说,自己年少时,曾好奇精怪之物,如痴如醉,甚是想做降妖除魔、匡扶正义的道士。故对此类志怪小说尤为感兴趣,便就阅了许多。
刘蝉也不笑傅芝钟曾经想做道士,他又凑近问他,“那傅爷怎的就不看了?”
傅芝钟有些无奈,又有点尴尬。
他顿了顿,“后被家中长辈发现,锁了一柜的书,被顶水碗罚跪,责令不许再看。”
这样的回答叫刘蝉觉得新奇极了。
傅芝钟看着刘蝉从泥泞里脱身、成长,看着刘蝉在自己的掌心里含苞待放。
但刘蝉在遇到傅芝钟,已经是傅芝钟身居高位的时候。
刘蝉不甚清楚傅芝钟的以前,他确实是没想过傅芝钟在年少,也有被长辈训斥的时候——他还曾经想做过道士哩!
“不过后来,也就这一柜书完好。”傅芝钟说,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刘蝉,神情里有一种柔和,“所以便也就保留下来,徒增一个念想罢了。”
刘蝉趴在榻上,脚翘起,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脚后跟踢打自己的臀部。
他身子柔韧性好,做这种动作简直小菜一碟。
傅芝钟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从他年少还在志怪小说旁边批下那些“此处不符合前面……”、“此处有失真实!”、“哀,满篇胡言乱语,不见头尾,唬人罢了!”……
在这些志怪小说里面找真实,刘蝉一边津津有味地看书上的评语,一边想,傅爷少年时,也是个真性情的儿郎啊。
刘蝉想着,便兀自一人笑了起来。
也不知当年想做那个——被家里人期望做前朝奴才,自己想当江湖道士的傅芝钟,怎么就成了南国的傅爷。
当真是命运弄人。
第14章 北苑(四)
十四.
这次拍卖会的地址,不是以往那些商贾选的金碧辉煌的高档大酒店,而是孙霍霖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鉴茗阁”。
——一座由南国里孙霍霖,主持一众文人墨客相聚会的茶楼。
刘蝉随傅芝钟从汽车里下来,看着这座古色古香的木阁时,忍不住轻笑起来。
夜里风大,秘书官给傅芝钟和刘蝉执着伞,抵御夜风。
这样倒是方便刘蝉能越发凑近傅芝钟。
“这孙霍霖也真是有趣,”刘蝉与傅芝钟低语,“这鉴茗楼,不是暴敛者不可入,逐利者不可入,小人者不可入吗?”
曾经鉴茗阁风光正盛时,可是都敢拿棍棒驱赶那些走南闯北,前来拜访的大商。
而如今,为着这个拍卖会,刘蝉扫了一眼周边那些个汽车。他心想,这次孙霍霖却是把南国里的暴敛者、逐利者、小人者,全都邀了一个遍。
傅芝钟面容冷淡地垂眼看了看刘蝉。
他换下军服,换为寻常出席社交场所的西装后,身上的煞气淡了,但是冷漠却更甚。
“命总归是重要的。”他说。
刘蝉哼笑了一声。
夜晚品茗阁通明的灯光,在他狭长的柳叶眼里流转。刘蝉抬眼看着傅芝钟,眼角衔笑,有种说不出的惑人。
“我就是想看这个孙老龟的笑话嘛!”刘蝉仰起下巴,撒娇似地嘟囔。
傅芝钟知晓刘蝉不喜孙霍霖,他也明白刘蝉不喜他的原因是他。
其实傅芝钟一贯是不在意自己被那些文人写成个恶鬼转世,血魔杀神,然而刘蝉分外反感这些。
他有一次看这类的文章,气得把自己最喜欢的玉器给砸了,一天都没吃下饭。
傅芝钟拍了拍自己臂弯间刘蝉的手,令他稍安勿躁,“如今他已是退路全无了。”
每日都要投井求死,以示明志的孙霍霖,在真正地面对死亡时,选择的,并非是他嘴中嚷嚷的抱木求死。
而是大卖家产,求助于他平日与众多弟子门生不屑的暴敛者、逐利者、小人者。
虽说无可厚非,但也毫无疑问,他这是在自毁长城,自己将自己的面皮扯到地下踩踏。面皮在这世道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什么都不算,但是对这些自视清高的读书人来说,却是命根子。
想必那些与孙霍霖私交甚好的笔者,从今晚品茗阁门户大开之后,皆会掩面与其绝交。
孙霍霖,再也成不了笔尖第一人了,也再也成不了南国的孙爷了。
他的余生,就算是不死在蜀道上,也只有四处颠沛,流离失所。
刘蝉也想到了这些。
“傅爷说得也是。”他面上的笑淡了些,原本的饶有兴趣被一种索然无味取代。
这世间有太多的命无定数。上一刻还趾高气扬的人,下一刻可能就已经在摇尾乞怜;前些日子还在伏低做小的人,后日便踌躇满志地朝傅芝钟递交求见信。
人衰,人盛,人生,人亡,人喜,人悲。
仅仅是在南国,这样的戏已然上演太多次。
或多或少的,刘蝉也厌倦了看谁落难,看谁发家。
不过再怎么厌倦,既然被邀请了作为观众,刘蝉自是也会配合地再次走到看台,欣赏这一出千篇一律的闹剧。他挽着傅芝钟,与他亲密地相携走去品茗阁。
品茗阁是一座三层的楼,它不像街上其它仿西洋建筑,墙上弄了些什么花里胡哨的西洋浮雕,反倒是有关四君子的木雕、砖雕居多。
房屋结构上也更是没有什么多立克、科林斯、爱奥尼式的立柱。
品茗阁就是一座古色古香传统的楼,碧瓦朱楹,飞檐峭壁,有些明时的视感,亦有些像戏院那般精巧,只是墙上又大多是暗蓝、淡黄、沉绿这些不那么活泼的颜色。
刘蝉知道平时这品茗阁为了风雅,尽是素淡的装饰。
他自己虽是没登过这三宝殿,但也听别人说过,说这品茗阁是什么书香娟娟,茶香飘飘,泉水叮咚,鸿儒谈笑之地。
而如今刘蝉挽着傅芝钟走进了这阁的大门,却不禁又笑了起来。
看这大厅里的亮灯红毯,几盆大花惠兰,白漆橡木雕花椅,不晓得的,还以为自己是走进了哪间高端的戏院。
傅芝钟携刘蝉一进了大门,大厅里的眼睛全都看了过去。
男的女的,齐刷刷地扭头看向身着黑色毛呢大衣,内搭黑色西装的傅芝钟。
“傅先生,傅先生!”孙霍霖速速从角落处迎了过来。
他穿着一身深蓝的祥云长袍马褂,头戴罗宋帽,蹬一双黑色布鞋,倒是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孙霍霖走到傅芝钟面前拱了拱手,“此番傅先生携亲眷,大驾光临孙某的品茗阁,当真是令此阁蓬荜生辉!”
傅芝钟脱帽,摘下手套,他没有回孙霍霖拱手礼,而是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先生盛言,出席先生主持的晚会,亦是我等荣幸。”
刘蝉在一旁淡笑。
到外边来了,他就又是那个傅府里端着架子的六姨太,就连嘴角的笑都带些倨傲。
孙霍霖的神情不变,他颇为自若地该拱手为伸手,与傅芝钟相握,“还请二位随我去二楼雅间,思及今日傅先生大驾光临,孙某不胜惶恐,特辟一方天地供傅爷与公子。”
他在说到“公子”二字时,朝刘蝉笑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孙霍霖这是在讨好傅芝钟的六姨太。
毕竟此前,孙霍霖见着傅芝钟与他的六姨太同行时,直接便将刘蝉忽视了个遍,全当他这个污人眼的玩意儿不存在。
傅府六姨太到底是男的,这一事就算是放在如今作风开放许多的南国,也算得上是惊世骇俗。
不少老学究保守派极力反对傅芝钟,便就是拿刘蝉做文章,弹劾傅芝钟为人荒淫无道,不顾人伦,有失天理。
而不巧,孙霍霖便是这顽固保守派首当其冲的一员。
每次刘蝉看报纸上刊登这样的文章,总会气得把报纸撕得粉碎。
但撕得粉碎也无用,那些满嘴胡言的人依旧是满嘴胡言——总归是没办法夺了文人的笔,要不然那是比杀人更诛心的事了。
可惜风水轮流转,如今作为保守派代表之一的孙霍霖,却亲热地喊刘蝉为“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