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又戈指尖捻着几张地契,看了几眼便道:“公子手下有五家脂粉铺子。南烟斋卖的江南蜜粉,水光阁也有。泛彩居的镇店之宝海棠口脂,流烟台中也寻得到。何不统一旗号,既壮大声势,做到提起脂粉铺子便是公子的商号,又免得自家铺子打混战呢?”
“再者,女客用了店中的脂粉,若脸上生了疹子如何处理?若客人用过了又觉得不合心意,可以退货吗?这些问题公子可有安排对策?”
陈寻雁思索着,点点头表示赞同。
赵又戈有拿起几张地契,“珠宝铺子也不少,可有几处是京城中太太小姐们最爱去的?能送进宫中得贵人赏识的又几件?姑娘家置办嫁妆能挑出几件称心的来?”
他说起生意,眼神不再像先前那般沉甸甸,顾盼神飞,语气也咄咄逼人起来。陈寻雁听他说得有道理,也不去计较语气。
一张张价值千万的地契在郑又戈指尖纷飞,被他批得一无是处:“这几家没大问题,经营得却不出色,都是位置出了问题。笔墨铺子安在朱雀门外,太吵,读书人轻易不肯去。新门瓦子的衣料铺子夹在一片酒楼里,谁上酒楼还买衣料?这几家酒楼位置太偏,公子手下有曲院街的好地段,何不布置到那里去?”
“那里酒楼太多,竞争太激烈。”陈寻雁终于有插话的机会。
“酒楼多,商机多,”郑又戈喝了口茶润喉,“难道还怕打不垮其他酒楼吗?”嘴角浮起踌躇满志的笑。
凡事留一线,陈寻雁在心中默念着。
“敢问郑公子,手下管着几家铺子?”
“并无。”话虽如此,可郑又戈脸上无一丝胆怯。
“陈公子,有些能力,是天生的。”
郑又戈使出了他的杀手锏:“陈公子,再看这几家粮铺。铺子都集中在京城,想是粮食都是通过大运河运来的?”
得到陈寻雁的肯定答复后,他继续道:“现今黄河泛滥,大运河在五年内必定淤塞。到时候这条商路便断了,公子的布置,可就被全盘打乱了。我是诚心与公子合作,不然也不会说出这番话来。”
陈寻雁心中赞叹郑又戈眼光深远,站起来对着一旁早已目瞪口呆的捡枝道:“给郑公子看茶,前日我新得的明前龙井。”
继而笑道:“郑公子处处都说得很对,可是最后一点——大运河不会淤塞。”
郑又戈只当陈寻雁小姑娘不懂河运,面上不显,只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因为治理黄河的人,是路惊鸿。”
明前龙井入喉,清甜甘冽。回头一看捡枝调皮点起来的一炷香,尚未燃完。
郑又戈是从家里偷溜出来的,不可在外滞留太久。临走时,陈寻雁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郑公子瞧着,我这明渊阁如何?”
明渊阁地处繁华的东华门大街,东西不仅名贵,而且精巧,很是花了她一番心思。不也入了太孙和世子的眼吗?
郑又戈回头望望明渊阁,只说了四个字:“难成气候。”
话说得轻松,可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不容易。陈寻雁无可奈何地笑笑,送郑又戈出门。
看着郑又戈远去的瘦弱身影,陈寻雁皱着眉,吩咐身边的吴掌柜道:“替郑公子安置一处宅子,也方便走动些。”
郑又戈在陈寻雁的支持下,于京城大显身手时,路惊鸿已陪同靖王李翊上路了。
在河南孟津以上,黄河束于群山之中,山高河深,哺育宁夏两岸,是一条温驯的河流。可一出龙门,至荣阳县境以东,则如黑龙出海,多漫多决,决口集中于开封至徐州河段,华北百姓苦黄河久矣。
靖王任河道总督,路惊鸿任其副手。到了清河任上,当地官员诚惶诚恐地把一行人迎进河道总督衙门,却只一味开席设宴,闭口不谈河务。
靖王是受惯了底下人恭维的,未觉不妥。路惊鸿念着路上黄河泛滥留下的一地狼藉,不禁皱眉。
一个侍女莲步轻移,到他身边来,倒酒时低下身,胸前一片白花花。
路惊鸿厌恶地别过眼,这些地方官的手段,一致的拙劣惊人。
靖王也觉得这宴会无甚意思,心中记挂着河务,向一群人问了几句。
底下人无一不打太极推了回来。不是诉苦黄河泛滥多灾,治理任务繁重,就是痛批沿岸百姓多趁乱而起。
靖王不是傻子,在心中冷哼,既然治河繁忙,怎么一个个还吃得肥头大耳。没把官员的场面话当真,只说现在便去黄河边上查看。
觥筹交错的宴会一时滞静,打头的一个工部侍郎付宇尽讪笑道:“三殿下舟车劳顿,不如今日先歇息,明日再看。”
靖王锋利的剑眉一挑,执着酒杯,道:“若本王一定要去看呢?”
“三殿下看也无妨,只是须得小半日马车,到时恐怕已是半夜。”付宇尽笑说,脸上的褶子因笑容,挤得更深了些。脸上淌着的不知是油是汗,一片黄光汪在脸上。
有恃无恐。
这群官员毫无疑问地有古怪。
朝廷每年的治河拨款,从开国初的每年三十万两,逐渐涨到百万两,黄河却一年凶猛过一年。治河的官员杀了一批又一批,还是有人蜂拥而至,削尖了脑袋来此处捞油水。
只苦了沿岸的百姓,轻者颗粒无收,重者被迫流亡,以致葬身鱼腹者亦不在少数。
靖王也不过试探一二,闻言也暂时按下不表。
宴会散后,路惊鸿在总督衙门安排的客房里看着公文,门外响起娇柔的声音:“路大人,奴家熬了青梅汤,给您解解渴。”
路惊鸿只顾手上的公务,充耳不闻。
那声音又来了,“路大人开开门呀,奴家穿得少,夜风可冷了。”
路惊鸿只怕一晚上被吵得不得安生,从后门骑马往黄河边上去了。
古老的河流在月色下静静流淌,表面平静,底下却是暗流涌动。这条河流灌溉了宁夏,却也威胁着下游百姓安危。
路惊鸿沿着堤坝缓缓而行,不时伸手按按墙面,目测丈量堤坝宽度。
一个声音自背后响起:“大人下手可轻些,小心把这堤坝按垮了。”语气不无讽刺。
路惊鸿回身,是一个叼着水烟袋的老者。
“老先生何出此言?”
“大人觉着,这朝廷的拨款,一年用到治河上的,能有几成?”
夜里这堤坝,一般人上不来,且这人一身锦衣,气度不凡。今天听着京城的钦差来了,把他赶来这地方,他倒有八|九分肯定面前这个年轻后生,是京城来的官员。
路惊鸿皱着眉开口道:“五成?”
“呵呵,大人真当是年轻,”那老者听言一笑,石破天惊地开口,“能有三成已是总督大人官恩浩荡!”同时心深深地沉了下去,这位大人年轻,看着对河务了解也不深,他已年过五旬,何时才能实现心中的抱负?
路惊鸿看着老者脸上的失望之色,心知自己此行只是靖王副官,拿不出官职来震慑。只得试探一二,看这老者知道多少情况。
“敢问老先生何人?”
“不过是总督衙门里的无用之人罢了。”老者磕磕水烟袋,望向远方。
“晚辈愚钝,请老先生赐教治河的法子。”
“大人怎么能保证我的法子,你能顺利实施?”
“晚辈官职虽然低微,但此次河道总督靖王殿下,有治河之能。晚辈为副手,且与其为至交好友,亦能帮衬一二。”
老者吸了一口水烟,缓缓吐出一口浓烟,才道:“大人可知道,治水容易,治人难呐?”
路惊鸿笑道:“只要老先生有治河的法子便成。其余的,只管交给晚辈。”
“还未请教老先生姓名。”
“贺至。”
第十五章
河道总督衙门议事堂中,贺至正就着一张黄河地图向靖王李翊和路惊鸿讲解着。
“我的策略,一句话说来便是‘束水攻沙,蓄清刷黄’。平原地区由于黄河流速过慢,造成河沙沉积。我便预想着将黄河河道收窄,引水入黄,提高流速,既使泥沙不易沉积,又能实现黄河自浚。”
“下游处清沙,疏通淤塞河道;清江浦以下,河道两旁开挖引河,以所挖之土修筑堤坝,一举两得。”
贺至将水烟按在地图上,两眼精光:“广建堤岸,以缕堤逼近河流,束水攻沙。以遥堤防止河水泛滥满溢。我以性命担保,此法,黄河三十年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