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霁书画双绝,早年间就有大学士曾评价道:笔底春风,一字见心。陈霁的字画,向来是陈寻雁或方无应替他收着,没有在市面上卖的道理。
就算陈霁偶尔高兴,有字画流了出去,也是有市无价。
这幅苏子瞻先生的《前赤壁赋》,是上年中秋前夕陈霁趁着酒兴写的。浑然天成,行云流水,陈寻雁当时就给挂到了自己书房里。
这次明渊阁开业,陈寻雁忍痛献了这幅字画出来为其造势。十个进明渊阁的客人,倒有八个是冲着字画来的。
小厮上来解释道,这位小公子看上了这幅字画,不顾明渊阁不买的规矩,势在必得。
陈寻雁心中暗笑,小屁孩眼光倒不错。
那小公子见着伙计簇拥着一个年轻女子出来了,略有意外。身旁的青年男子道:“你就是这家店的东家?出个价,这幅字我们少爷要了。”
陈寻雁摇摇头,对着那小孩道:“小公子,相信你已经听说了,这幅字画不买,我就算是东家,也不能坏了自己定下的规矩。”
“你只管开价,有什么买不起的!”那青年男子皱眉上前,开口道。
两人衣着皆不凡,那小孩更是由这男子护着,小小年纪,故作稳重,当是哪个世家的小公子。
她心里暗笑这小孩粉嘟嘟的脸蛋绷得紧紧的,真想捏捏。
她蹲下身来,笑着对那小孩说道:“这位小公子,你欣赏这幅字画,是它的福分。但不知小公子可理解这《赤壁赋》之意?”
那小孩终于开口了:“这有何难?”,先生前两天才讲过,他花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背了下来。今日正好看见了这幅字,故才执意要买下。
陈寻雁循循善诱:“公子既如此,难道不知道‘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的道理吗?”
小孩冷哼一声,“那这物何以又归你所有?”
她也在心中冷笑:因为写这幅字的是我哥哥。不过这话她不方便说,站起身来,陈寻雁转头对着吴掌柜道:“把这幅字包起来,送到小公子府上。”
故作成熟的小孩脸上有些疑惑,“你如何又肯了?”
陈寻雁笑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瞧着小公子读书认真,这幅字归你也好。”她才不会说是瞧见了那青年男子配着绣春刀。
五六岁的小孩,能被锦衣卫护着。不管什么身份,她要做生意,就最好别得罪。
陈寻雁今夜又去了教坊司,没见着沈济棠,倒失落了好一会。脚下一转,才发现又来了路府。
坐在屋顶,手摩挲着剑鞘上锋利的雕花,沐着明黄的月光,她竟感到一丝安定。
路惊鸿今夜又处理公务直到深夜。从鼓叶城带回来的那只小雪狐平时都由路云养着,放在园子里,今夜竟钻到了他书房里。
小狐狸倒也乖巧,只蹲坐在他书桌上,用牙齿磨着青玉镇纸,偶尔伸舌头舔舔他的手指。
小狐狸鼻子轻动,从窗扉跳了出去。路惊鸿忙搁了笔,追了出去。小狐狸若是钻到了其他人的寝屋里,实在不妥。
它径直往屋顶跑去。路惊鸿跟了出来,却瞧见陈寻雁抱剑,下巴搁在剑柄上,睡得沉沉。
目遇之而成色,耳得之而为声。
前日他给太孙、世子讲过的这句话,蓦然跃入他的脑海。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小狐狸往着陈寻雁身边去了,路惊鸿怕她被惊醒,两人四目相对不知说什么好,难道问陈二姑娘,自己的药效果如何吗?
他转身回了书房,闭门的一霎才奇怪,怎么自己倒心虚了?
陈寻雁在睡梦中。沉沉地觉着衣角被扯动。一睁眼才发现是那小雪狐正用牙咬着她的衣角。
她用两指夹住小狐狸颈后的皮肉,把它提溜起来,“在路大人那儿不好好呆着,跑我这儿来报仇吗?”
小狐狸只在空中对着她徒劳地挥舞着爪子。陈寻雁这才想起她还坐在路大人的屋顶呢,不禁失笑。把那小狐狸放到了房门前,飞身而起,直往镇国将军府去。
路惊鸿把小狐狸抱了起来,静静地看着陈寻雁远去了。
第十三章
端午这天,按例宫中举办端阳宴,臣子及其家眷都得进宫。陈霁在户部挂了闲职,是以两人也需赴宴。
陈霁和陈寻雁坐在一辆马车中。
陈霁只闭了眼养神,心中浮浮沉沉:方无应与父亲守卫着北边,自己也计划着到浙闽探查情况,只是雁雁……
他在时,能护得雁雁周全。可若是他无法力挽狂澜,无力改变上一世的走向呢?他必须安排好一切,即使父亲、自己和方无应都不在了,雁雁也要能好好活下去。
他不能自作主张把雁雁送回鼓叶城,那片天地困不住她。他也不能把雁雁藏在后院里,雁雁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她有自己的选择。
车帘外的阳光照到陈霁脸上,浮光跃金,嘴角微抿。
“雁雁,哥哥前段日子购进的一批铺子,你瞧着如何?”
“若经营得善,自然一本万利。”
“若我要用它给养军队呢?”
陈寻雁闻言大惊,这可是要杀头的话!父亲和方无应还驻军北漠,陈霁一句话若是被旁人听了去,陈家上下可就万劫不复了。
陈寻雁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道:“哥哥慎言。”
陈霁打开象牙折扇,虚虚遮了面上的日光,笑道:“无妨。你只管说。”
陈寻雁闭了眼,“难成气候。”
陈霁用象牙折扇轻轻敲着下巴,听着陈寻雁的话,笑了。“那便把铺子都交给雁雁,做出一番气候。”
马车行出不到一柱香的功夫,陈寻雁怀中已捧了一个大黄花梨木盒,里面塞满了银票地契,是陈霁的全部身家。
到了宫中,陈霁自去朝臣之处,陈寻雁随着宫女去了畅音阁。
陈寻雁面无表情地端坐在一片轻歌曼舞、觥筹交错之中。
京城陈家只有两个正经主子,陈霁不喜宴会,故陈寻雁一年之间,上到宫中宴会,下到公侯伯爵夫人、小姐的春日宴、赏花宴、游园会……不知要参加多少。
她通常只在舞榭歌台中感到无可奈何。
她回想着哥哥最近的反常。购进了一大批名目繁杂的铺子,与一批重臣走得颇近,向来不喜政务,近来却常与幕僚长谈至深夜。
“哥哥不会是想要造反吧?”
想法一跳出来,惊得陈寻雁差点洒了杯中的竹叶青。目光扫过周围人,幸而无人有读心术。
清凉的酒液入喉,安慰自己,陈家世代忠烈,哥哥断不会做那样的事。
众人向着门口行礼。原是太孙李元圭同靖王世子李元修来了。陈寻雁远远瞧着,靖王世子可不就是那日买了《前赤壁赋》的小孩吗。
太孙与世子本该在后宫女眷处照看着,可那边只咿咿呀呀地演些折子戏,不如畅音阁歌舞升平来得好看,便跑来了。
陈寻雁随着众人低头行礼,虽不至于磕头大拜,但一群人向着两个孩子行礼,确实滑稽可笑。
两人本要去坐在五姑六姑身边,李元修瞧见了陈寻雁,可不正是那日明渊阁的东家?便拉了李元圭蹬蹬地跑向她。身后的何公公和路惊鸿也跟着过来了。
两人缠着皇爷爷要来这边,皇上便指了何衷寒跟着。临出宫殿,李元修又拉了最喜欢的路先生过来。
“你不是明渊阁的东家吗?怎么在这儿?”
陈寻雁在心中苦笑:我哪儿知道你是靖王世子,小祖宗,你可小声儿点嚷嚷吧。继而行礼:“镇国将军府陈寻雁,见过太孙、世子。”并向两人身后的路大人笑笑。
李元修拉着李元圭挨着她身边坐下了,兴冲冲地道:“哥哥,她的铺子里好东西可多了,什么波斯的小磁马驹、琉璃灌的雀儿、桃木小车,可有趣了!”
太孙听得心向往之,直到:“真的吗?可惜我不能常出宫……”
陈寻雁听得头大,世子再多说几句,怕不是要把她的身家都抖落了出来。
她给太孙和世子端了一盘糕点,笑吟吟道:“世子殿下得了那幅字,可会写了《前赤壁赋》?”
含着冰皮花糕的李元修面色一苦,他会背,可不会写,更写不了那幅字那般好。
跪坐在一旁的路惊鸿听言一笑,原来那日元修如得了宝般给他看的那幅字,是出自陈寻雁手里。陈霁的字这样难得,恐怕满京城绝品全在陈寻雁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