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99)

作者:谢堂前u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不觉行至渡头,只见一艘扁舟系在河边,光秃秃的岸堤,寸草不生,兼之春雪初霁,天寒地冻,古老的渡头显得格外冷清。这是明德特意挑选的一条船少人稀的内河,由此先登小舟,再换乘泊在大运河之中的大船。

其时车鸣马嘶,惊起枝头一群栖鸦,啊啊飞过头顶。悠悠挽着母亲才一落地,就见河边树下系着两匹高头骏马,而马的主人已望着这边走了过来。是一身便服的四阿哥胤禛,和端着一壶酒,两只杯子的刘正直。

明德微微一怔,立刻迎了上去,笑道:“现下我已是一介白衣,想不到还有人记得。四阿哥有心了。”四阿哥默了一会,凝重道:“真正该走的,不是您。”

悠悠心不在焉地听母亲叮嘱,注意力却集中在了另一边,奈何疾风呼啸,听不真切。

“借这壶酒,”明德自斟一杯,道,“先谢过四爷当年的详察明断之恩,使得这一天,迟来了三年。”

“舒舒大人言重,这是我分所应为之事。要谢,不如谢您自己,其身端正,其德自明。”四阿哥陪饮一杯,又道:“只是时至今日,我还不知您是如何结怨于曹氏,以致……”

明德哈哈一笑,道:“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你一问常明,便知是何事了。”他一指赶车的常明,道:“织造府是为大内供应何物?说来说去,为的不过是一村之地。”

四阿哥闻言,登时沉眉不语。

明德忽然肃容正色,说道:“土地之策,事关千家万户之生计,更是保国安民之根本。每朝开国,尚能耕者有其田,然而兴至承平年代,官商坐大,往往为利所趋,巧立名目,巧取豪夺,以至土地兼并严重。农民只能为地主干活,辛苦一年,大半倒要上交作佃租。丰年还可养家糊口,一旦碰上天灾欠收,饥民流窜,动乱四起,此危及国家稳固之根源。”

四阿哥暗思其言,听得一下子出了神。

“还说这些做什么?”明德自觉失言,笑道:“我忙碌了半生,家人不言,但我心知,实在亏欠她们太多。这一闲下来,正好多陪陪家人,拾起往日里所辜负的良辰美景,重温天伦之乐。”

四阿哥双手敬上一杯酒,道:“临别无以相送,唯有奉上一杯水酒,祝一帆风顺。”

明德满饮而尽,忽叹息道:“我亦无所托,只有一样放心不下。”说着目光移向悠悠,良久才又道:“她的性子极倔,外和内方,我观十四阿哥也是脾性刚强之辈,只怕哪天冲撞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到时,还望四爷给说和说和,劝令弟多包容一些。”

四阿哥亦侧头望过去,嘴角恍惚一笑,轻声道:“自当尽力。”

其时风过,悠悠身上一寒,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她环着母亲的手臂,走近前道:“阿玛,你们盯着我做什么?我知道了,定是再说我的坏话。”母亲敲了敲她的脑门,众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悠悠笑着突然瞥了眼四阿哥,胤禛会意,与刘正直退到一边,让他们一家人独自话别。他一走开,悠悠脸上的笑容立时隐去,道:“阿玛,你恨吗?”

“恨谁?”明德反问一句,笑得豁达道:“愤怒与仇恨,是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杀敌一千,倒要自损八百,实属无谓。人生在世,不如意十常□□,凡事只要尽了全力,无愧于心,结果如何,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可是我不甘心……”悠悠眉宇纠结,远目它处,慢道:“只要康熙在位一日,我便永世不得翻身……”

母亲轻呼一声,捂住了她的嘴巴。明德却微微一哂,轻声道:“悠悠,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如果是你认为值得的事,只管放胆去做,旁人说什么,管他娘的。”悠悠听了不觉展颜一笑,母亲的目光却不住地在父女俩之间游移,忧心忡忡。

天色不早了,等得不耐烦的船家开始迭声地朝天抱怨,慌得悠悠一把攥紧母亲的手,面色微微发白,问道:“姨夫走了,你们也不回来么?”

明德嘴角略略往下一沉,旋即如常道:“他还有多少日子?”

悠悠道:“就这一年半载了。”

明德叹了口气,道:“人死如灯灭,我就遥祝三杯水酒,送他一程。”他连斟满三杯,尽皆洒在地上,然后按了按悠悠的肩,转身登船,母亲亦忍痛含泪跟上。

悠悠颤声道:“我怕……怕就剩我一个人。”父母都走了,福全再没了,她便再无亲人在身边了。

明德夫妇站在船头轻轻挥手,艄公用力一撑竹篙,小舟便沿着河道顺流缓缓而下。悠悠忍不住追着船走,人在岸上,舟在河中,初时还并肩而行,越到后来,即使疾步猛赶,那船仍是渐行渐远,最后河道转了一个大弯,终于消失不见了。悠悠怔怔地望着弯尽头,眼眶中转了许久的泪珠终于簌簌直落,打湿了衣襟,跌在雪地里,开出了一朵朵的冰花来。

悠悠伏地哭了许久,忽然伸过来一双手,将她扶起揽入怀中。悠悠还沉浸在悲伤中,微微抽泣着,却听那人道:“别伤心。”只这一句,悠悠果然立时止了哭声,然而却是被此人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她慢慢抬起头,四阿哥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慢道:“早晚有一日,我会亲自迎他回朝。”语声坚定,不容置喙。

悠悠这一追,不知不觉竟追出了里许。那穗儿、常明、刘正直三人随后赶来,见到此情此景,不由互视一望,尴尬地避了开去。

悠悠回到自己屋中,已过人定。穗儿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也不多话,只是默默上灯,熏好暖炉,取了一些吃食端进暖阁,又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今夜无月,然而雪光映在窗棂之上,有如月色一般。悠悠伏在书案上,茫然抬起眼来,却是心乱如麻,头痛欲裂。这种感觉,就好比明明是远在天边的一个庞然巨怪,蓦然间逼至了眼前,猝不及防之下,几乎吓得肝胆俱裂。她不禁苦笑,原以为,这一天不会来得这样快。

她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忽然起身开箱,取出一卷画轴来,铺在案上,凝视,良久良久。不知不觉,便趴在案沿睡着了。

“悠悠,今儿真是快笑死我了,十哥他实在太有意思了!”一个声音迅速穿廊推门而入,顷刻到了面前。

悠悠慢慢睁开眼,便瞧见十四眉开眼笑地奔进暖阁,穗儿替他摘了风兜大氅,捧至廊下掸雪。十四叫道:“怎么趴在这睡了?当心冻着。”他搬了把椅子坐在悠悠身侧,搓着手,兴致极高道:“我跟你说,今天十哥和他媳妇实在太好玩了。”悠悠看他十根手指冻成酱紫色,便将手炉推给了他。

十四接住了,笑着继续道:“皇阿玛要给十哥指婚,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他媳妇那儿,立马拉了一帮姐妹,就跑到上书房来闹……”他忽然住了口,伸手握了握悠悠的手,轻呼道:“这么冰?”然后不由分说,就把悠悠两只手按在手炉边缘,他的手掌却盖在悠悠的手背之上,一起取暖捂手。悠悠拗不过,笑着摇了摇头。十四则接着道:“宝珠就领人堵在书房的大堂门口,不许宣旨的人进去,窘得十哥躲在了自己书房里,像只缩头乌龟一样,一下午都不敢探头出去半步。你说好笑不好笑?”他自己又哈哈笑了起来。

“宝珠这样放肆,你皇阿玛能饶得了她?”悠悠问。

“说来也奇怪。”十四回忆道,“皇阿玛只是把宣旨太监召了回去,便当没事发生了。”

悠悠唇际似绽开一抹笑意,却不再接口了。

“这事儿到后来也没什么意思。”十四脸上的笑容亦渐渐淡了,极力搜肠刮肚,道,“我再说一件更有趣的事给你听。”

悠悠明白他在变着法儿的逗自己开心,不禁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我没事儿,只是累了一天,有些困了。”

“那还不早点睡?”十四拉她起身,便要向里间寝室去,不经意一低头,目光便落在了自悠悠袖下乍然露出的那幅画轴上,顿时僵在当地,纹丝不动。

忽然间耳朵便如屏了气一般,悠悠竟有些惶惑,摸不准他是否在说话。隔了片刻,才终于听见十四干巴巴的声音说道:“这是谁的画?怎么没有落款。”悠悠反问:“你果真看不出?”十四直视她的眼睛,道:“我不爱乱猜,只想听你讲。”悠悠移开目光,生硬道:“这画我也是偶然得来,并不知何人所作。”十四道:“画中人不是你?”悠悠又扫了眼画中少女手中所执的墨菊,答道:“似是而非。我嫌秋菊凄寒悲苦,又怎会与之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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