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虚明一路只让在原野中安营扎寨,既防备又期待着什么,完全不顾底下人早已不堪其累,敢怒不敢言。
这一日,銮驾扈从迟迟行近山东境内,黄昏时分,仍是择峻岭间的旷远之处落脚下寨。虚明在自己帐内沐浴后,正梳理湿发,忽觉背脊一凉,似有人在门帘外偷窥。她也不声张,取簪将头发随便一挽,提了短剑悄没声息地欺至门边,听声辨位,反手便是一剑,只听嗤地一声,蒙住帐篷的牛皮被刺穿了个洞,但见破口处微光一闪,虚明已冲出帐外追了上去。火炬下看得分明,前方一个藏头盖面的黑衣人捂着肋下,奔得并不甚紧,甚至抽空慢下步子回望了眼虚明。待虚明追上前,那黑衣人转头一拐,隐入了影影幢幢的帐子间。
虚明抓住一队巡卫,问:“见到刚才那黑衣人哪去了?”然而适才明明就在这片巡逻的众侍卫纷纷推说不知。这会儿,虚明终于尝到了不屑于人情交际的恶果。
“走走走。”虚明一挥手,不再理会。她十分清晰地感觉到,方才那一剑,刺中了那黑衣人,于是低头寻了一会,果然发现断断续续的点滴血迹。血迹一直延伸到营地边缘,便消失不见了。虚明略作沉吟,走出了营地。
图安全计,御营周围百步内的乔木灌木已尽数砍去,以防有人高空藏匿,或低处伏行。虚明提剑出了空地,一头奔进了崇山老林中去。到最后,她已不像在搜寻黑衣人,更似在逐片排查营寨周边的形势状况。
也不知过了多久,闲云拢来,山中漫起了稀稀落落的夜雾,迷茫朦胧,凄清异常。
忽然对面草丛微动,簌簌细响,只一瞬便知不是平常的风动,正巧平地绕起一乘风,虚明已趁势飘了过去,一个暗影晃过,她使开小擒拿手欺了上去。人影一怔,三两下便被扣住双臂反压于背,动弹不得了。
来人一颤,许若偏了下头,两人之间隔了稀薄的夜雾,遮了半层光,都只描画出个约莫眼熟的轮廓来。惘然间,来人的月白衫子飘然而动,虚明仿佛瞧见他雾中的嘴张了张,一句话半含在口中,正落于耳内:“是我……”
“啊?”虚明一呆,然后笑了,却不松手,只道,“原来是十三阿哥,半夜不睡,鬼鬼祟祟,背后偷袭,是何目的?”
“这该问你才对吧?”胤祥的声音有些发闷,“是你趁夜跑出行辕大营,我才跟来瞧瞧,你鬼鬼祟祟的有何目的。”
“我?帐子里很气闷,出来散散心。”虚明撒开了手。“带着把剑散心?”胤祥轻轻一哼,不适地松了松被制住的肩臂,忽地转身道:“刚才不算。好容易没有其他人,咱们师兄妹可以切磋一下了罢?哦不对!”胤祥眉毛一扬,怪笑道,“我是不是该称呼一声师姐?”虚名无所谓道:“随你的便,反正被人尊称一声师姐,我也不吃亏。”
“那好。”胤祥折了两根细枝,递给虚明一支,道,“就请大师姐多加指点。”“指点谈不上。”虚明将短剑放回靴内侧,接过细枝,道,“我就陪你练一练。”
话未说完,胤祥已当胸一剑刺来,虚明以“飘逸”剑品的一个起剑式正好格住,同时声东击西,还了虚实难分的三剑。胤祥却是不慌不忙,步法轻灵地侧身避过,顺势回剑一挑,两枝相交轻颤,竟是契合得严丝合缝,有如天成。虚明微感讶异,然而接下来的第三式已收势不及,使将出来,而胤祥亦不假思索地直还一招,两下里一齐高跃而起,一个是“缑山之鹤,华顶之云”,一个是“如将白云,清风与归”,两杆细枝奇迹般地枝尖一点,复又相对回旋着缓缓落地。
胤祥已惊讶得合不拢嘴了,虚明略一迟疑,又换一路剑法再试招,胤祥不及多想,也换一路剑法,于是两人又喂了三个回合。可惜,大叫不好已是太迟,他们又一次见证了三项神迹的发生!
无需再试了。两人均狼狈地丢开细枝,别扭地瞅着脚下斜逸出去的两剪清影,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
“我……”胤祥犹豫道,“这套剑法……我学会了十二路。”
“哦。”虚明干笑了下,道,“我也是。”
又是良久,良久的静寂。
“我们回去罢。”胤祥小声道。“好啊好啊。”虚明求之不得。
方入初冬,夜里冷风朔朔,月色溶溶,胤祥见虚明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衫,不由脱口问道:“你穿这么少,不冷么?”虚明不在意道:“出来得太急,忘了披上外衣。”说着转过脸婉然一笑。胤祥身子猛地一震,那月下勾勒出的如玉脸庞,较白日,轮廓多了几分柔美,侧影那样熟悉。
“其实,你看起来并不很像男的。只是第一眼让人晃下神,当时环境又使得我先入为主,以致一错再错。”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悠悠游来。
虚明哈哈大笑,说道:“一般而言,男生女相是句好话,但女生男相便是彻头彻尾的悲剧了!”
“别这样说,你真的很特别。”虚明拱手道:“多谢你的恭维。”胤祥却认真道:“这不是恭维。”废话!虚明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么明显的讽刺,还有必要强调么?然而她脸上笑得十分温柔。
胤祥又道:“你很高明。其实你非常清楚自己最出众的,便是一种超乎男女之别的态度。所以你才这样装扮,不男不女,不僧不俗,看似什么都沾一点边,但又什么都似是而非。刻意的模糊,正是将这种美推向了极致,令你占尽了便宜。”
“便宜?”虚明听得相当乐呵,试着总结道,“你不会说,我是占了比所有男人都美,比所有女人都帅的便宜罢?一个人要真长成这样,那还是一出悲剧啊!”
“你可以不承认。但我是真心的夸赞。”胤祥一本正经道,“曾经有个女孩也与你有一样的特质,可你比她幸运,你的相貌更为平实,不易惹人关注,便也远离了是非。一个人长得太过夺目,便也太过咄咄逼人,逼人第一眼便落下非爱即恨的印象,从此万难更改。”
虚明收起了笑容,忽然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叹道:“不得不说,你的夸赞十分动听。你对女人很有一套,想必一定桃花泛滥,特招女人喜欢。”
“这回你可猜错了。”胤祥涩然一笑,眉间颇为落落。
虚明正色道:“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女孩么?那我送你一句话罢。一个不懂得欣赏自己的人,根本不值得留恋。她不喜欢你,是她有眼无珠,配不上你,与你无关。”
胤祥也拱手道:“多谢你的恭维。”虚明回道:“这不是恭维。”胤祥扑哧一下笑出声,忍俊不禁。
虚明却郑重其色道:“不要小视女人的智慧。女人天生就有一种敏感,一个男人肯将爱人摆在什么位置,值不值得女人付出,她只消一嗅便知。这世道千奇百怪的男人我见得多了,你是他们之中最懂得如何欣赏女子,尊重女子的。相信没有一个女人愿意错过一个重情义的男子。可惜我认识你太迟了,要不然……”
虚明说得坦荡无私,胤祥听了个面红耳赤,隐隐觉得不妥,暗想此人怎地如此轻佻不庄重,大约江湖中人都是如此粗鄙,不拘小节罢。虚明正越讲越不成体统,亏得胤祥眼尖,及时瞧见远处一块大白石上坐着一人,在她腌臜话出口前,拔腿跑了过去。
胤祥奇道:“步荻,你怎么坐在这?”一身嫩绿宫装的少女嫣然一笑,抚着左膝,目露苦楚之色,道:“我崴了脚,走不了路,只得坐在这歇一会。”胤祥重重叹了口气,笑得有些无奈,但仍柔声道:“你先站起来罢,石头上凉,不宜长坐。”步荻便扶着他右臂,单脚跳着立起。
这时,虚明已跟过来,行上一礼道:“见过步荻小姐。”胤祥掂量了下虚明的身板,摇了摇头,对步荻道:“扭伤拖不得,我先背你去看太医罢。”“好啊!”步荻喜滋滋地一口答应。胤祥不由莞尔,又低声道了句“冒犯”,方才俯身背起步荻,大步流星地朝营地走去。
三人一路无言,才至辕门,虚明便叫周国栋堵住了去路。周国栋开口便道:“小万代,我等你很久了。”眼角一瞄胤祥,十三立时识相地走开,身后犹可听见周国栋的嗓门:“明日便要进入山东境内,众兄弟叫我来问过代管,明晚仍要在野外露营么?”虚明只应了声“是”。周国栋道:“你说得可轻巧,连日里用不着你下寨安营,拔寨起行,兄弟们都多久没睡上囫囵觉了?就连太子爷都被你折腾得病了,你吃罪得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