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明珠诧异地望着二儿子,奇怪他怎么突然开窍了。
揆叙道:“之前,我找八阿哥探听皇上的回音,他总避而不见,后来问得急了,就用一句‘郑伯克段于鄢’搪塞了我。我琢磨了半天,生出一个念头,但总怕是自己想岔,会错了意,也不敢来和您商量。但看阿玛这个样子……”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明珠怔住,良久才问道:“是八阿哥亲口跟你说的?”
“不是。”揆叙道,“是九阿哥的伴读,那个叫陈良的小子讲的。”
明珠陷入沉思,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胤褆何时才能有这份眼力,这份沟壑呀。只怕比起自己这个儿子,也是半斤八两,长进不了多少。
真名
有皇命在身,翌日一早,八阿哥胤禩便去了九门提督衙门探监。
一碰面,纳什便抱怨道:“那人骨头硬气得很,怎么问他,都只有三个字——不知道,反正死不认罪。”八阿哥愕然:“你用刑了?”纳什连连摇头:“那倒没有。不过例行公事地问几句。”胤禩想了想,问道:“汉人,尤其是读书之人,向来都被‘气节’二字拘住,吃软不吃硬,所以问他话时,得讲究点策略。你是不是一开口,就给他安了个什么罪名?”纳什讪讪笑着道:“我是急躁了些。八爷您也知道,此案的原告可是三爷,奴才也是没办法。”
自从胤禩受命主事京师以来,毫无心理负担地,纳什立时展露出热忱的微笑,客气得近乎谦卑。
“三哥这趟是真的吃了大苦头,难怪他咽不下这口气。”八阿哥道,“三哥是告他纵火伤人罪么?”纳什道:“不止,后来又添了勾结强人,谋财害命等好几项罪名。”八阿哥又问道:“云居寺附近可有仔细搜查过,如目击者、可疑人等?”纳什道:“云居寺就一个耳聋眼花法号智泉的老和尚当家,在一个月前便出门化缘去了,只剩下一座空庙,方圆十几里都没找到半个人影。”八阿哥道:“那个杨道昇呢?”“咳,不提也罢!”纳什猛一挥手,烦闷道,“我手底下的人把京城内外的寺庙、庵堂、道观都问了遍,没人听说过一个叫杨道昇的老道士。”
胤禩听了,微微一笑,道:“皇阿玛回来之后会亲自断明此案的是非,你也不必再过问了。三哥若再催促,你就这么回复。我今日不过奉命来看看人犯。”纳什脸色一滞,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他认定了此事大有文章,原想一查到底,但皇上都发了话,他也只好从命。
纳什亲自领着八阿哥走到一单间外,铁栅栏里架了一木板床,另有一方桌,一条凳,一个书生安静地坐在上面,似在冥想。狱中简陋,犯人大多不修边幅,然而此人却十分注重仪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服也服帖得没有半分褶皱。
纳什叫道:“喂!”那书生闭着眼,恍若未闻。纳什面子有些挂不住,大嗓门道:“何焯,八贝勒来看你,还不跪下行礼?”何焯仍是一动不动,意态甚为闲暇。纳什骂了声娘,叫狱卒打开门,撸袖竖眉,正想冲进去讲道理,却被八阿哥拦住,道:“算了。”
八阿哥走进牢房,寒暄慰问了一番。然而从头到尾,何焯都是闭目高坐,无视他的存在。胤禩也不着恼,依旧温和道:“我知道何先生是当世有名的学者,尝学于钱谦益、方苞两位大贤,定然十分爱惜自己的名声。何先生如有冤屈,何妨直言,若一直缄口不辩一词,最后受害的只会是自己。一旦坐实了罪名,囹圄之灾还是小事,世人不明真相,误以为先生有丧德败行之举,只怕不但有损先生的清誉,于尊师的英名恐也有累。”
何焯肩头耸动了一下,忽道:“说出来又如何?官字两张口,鄙人一介蚁民百姓,哪里说得过当官的。”八阿哥笑道:“尽人事,听天命。君子所为,但求无愧于心。你不为自己辩白,人们永远也不知道,只会以为你是心中有鬼,默认了所犯罪行。”
何焯静了一会,缓缓转过身来,睁眼直视八阿哥。他面庞削瘦,是南方人常见的单眼秀眉的长相,额头宽广高洁,虽不比孔夫子画像中夸张隆起的额头,但中国人相信,那代表着睿智与学识,令人肃然起敬。
八阿哥道:“何先生安心在这住上一段日子。当今圣上乃是古来少有的英明圣主,只要何先生是清白的,必会还你一个公道。”
纳什见何焯果然有些动容,不觉暗自叹服。
“我不清楚你们想问出些什么,事实就是,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何焯叹了口气,道,“我只是借住云居寺的一个落第考子,智泉大师出门后,托我看守寺院门户。职责所在,碰上有人放火行凶,我如何能不出面阻止?谁知却被反咬一口。哼,升斗小民,人微言轻,还不是任由那手握权柄之人随意栽赃陷害皆可?古今不外如是。”
他说话时,八阿哥和纳什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观察其每一寸的表情,审视其每一字的真假。
离开九门提督衙门,八阿哥胯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走在长安大街上,掉头一转,在裕王府门前下马,却见两侧角门全部打开,人们络绎不绝地抬出许多沉甸甸的大箱子,装车起运。胤禩这才想起来,明德已然回京,今天是悠悠搬回家中旧宅的日子。
进门穿过抱厦,一棵棵银杏都染成了金黄色,秋阳一照,光华满树,金灿灿地耀眼生花。树下一群老嬷嬷簇拥着两个宫装少女走来,眉目如画,风采各异,一个温文婉娈,一个娇俏明丽,仿佛从工笔细描的江南卷轴中走出一般,肤如凝脂,指若柔荑,烟笼翠罩,神仙人品。令人一见之下,自然倾心,神魂飞荡,如痴如醉。不愧是当年的金陵双姝。
八阿哥见状忙退在一旁,笑着问好,悠悠则拉着步荻淡然地回了个礼。自打知晓了八阿哥的婚事,步荻满心都充盈着对他的好感,这会儿忍不住又着意多看几眼。即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步荻也不得不承认,单论相貌,已算得俊朗不凡的十三,是完全比不过啊比不过。
今日的八阿哥更是不同以往。明眸顾盼间,清华隐然,整个人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神采,好似群林中竭力向阳的一株乔木,终于能够排众而出,从容舒展地撑开一片自己的天地,说不出的风神秀异,天质自然。好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皇子,二十二岁的年纪,正是刚刚好。站在他面前,虚岁十七的胤祥便稍嫌过于稚嫩了。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什么东西能有这么大的魔力,将一个人彻彻底底地改头换面?
是权力罢。悠悠猜想。
八阿哥送至大门外,看着嬷嬷扶着二人登了马车,对悠悠道:“替我问候明德叔。”悠悠道:“多谢八阿哥挂心,我一定带到。”胤禩笑道:“这么说就见外了。近来京城实在多事,等闲下来,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明德叔。”悠悠知道他不过随口一说,先行谢过了,忽然想起什么,笑道:“我有事要交待孙三礼,让他跟我回去一趟,你不会介意罢?”八阿哥自然表示不介意,还道:“悠悠,你太客气了。孙三礼本就是你府上的家人,暂时被二叔派去了西山守庄,只要舒府有需要,随时都可叫他回去。”悠悠再三又谢后才下令车队出发。
透过车窗,步荻见八阿哥并未着急进去,而是站在路边,一直目送车队徐徐走远。待车子拐过街角,再看不到裕王府大门,没来由的,步荻心里蓦地翻出了一点酸楚,一丝苦涩。
悠悠见她总望着窗外,小声问道:“怎么了?”步荻转过脸,笑着摇摇头,隔了片刻才道:“我在猜那些大箱子都装了什么宝贝。是裕王爷送给你的嫁妆么?他对你可真好。”“说笑了。”悠悠哂然一笑,道,“箱子里都是我的书,不值钱的,哪是什么宝贝。”
步荻道:“裕王爷那么疼你,平日出手已很阔绰,到你出阁之时,所赠自非等闲之物。女人这一辈子,也就风光这么一回了。哎,不知道我那一天还要等多久……”她比悠悠大出足足五岁,难免少许焦虑。悠悠淡淡道:“我觉得还好,没什么特别。”步荻毫不惊讶,似乎很能理解。在江宁的时候,步荻还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嫁信无期。短短三年,她攀上了太后这一根高枝,悠悠家里却已日薄西山,两人正好倒换了一下位子,怎不教人唏嘘。步荻很为悠悠不值,毕竟同为皇子福晋,一个“嫡”与一个“侧”,那几乎是云泥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