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嫂,你这么快便醒了,多睡……”病人从床上微微探起身子,这才发现错了,淡淡一笑,“是你啊,难怪脚步声与往日不同。”
这一切仿佛就是她们在永和宫会面的翻版,一样的场景,一样的动作,甚至连病人嘴角的笑涡都丝毫未变,只是人更加瘦弱,更加憔悴了。或许没有人告诉过五公主,她斜卧病榻时,正是她最美的样子。
“不用起来,我就坐这跟你聊一聊。”悠悠扶她躺好,顺势坐在了床沿上,仔细望了望五公主的气色,见她面露畏色,于是笑道:“精神不错,也没什么倦容。你是为了哄嫂子休息,才装午睡的吧。”
“你真聪明。”五公主被人揭破心思,虽觉小小的窘涩,却是由衷的赞美。
悠悠道:“你怕我吗?”五公主道:“你是问病人对大夫的那种怕吗?”悠悠笑着点点头。五公主答道:“人们不是都说,久病成良医,这么多年下来,早不怕了。”悠悠道:“可我毕竟与你往日见的大夫不太一样,很多没病的人,也都怕见到我。”五公主道:“别担心,四哥很早便送了我一套你与巴先生写的书,西医的道理,我多少也明白了些,不会怕的。”语气倒似反过来宽慰悠悠不必疑虑,尽可放手一试。悠悠不由心中唏嘘,这个公主虽是体弱多病,却别有一分敏心蕙质。
悠悠暗暗握紧双拳,终于说道:“公主,有一些事,我得向你坦白。我希望你听完之后,再认真考虑是否要接受我的治疗。”
“这是宫外,就别再公主公主的叫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和十四弟一样喊我五姐。”五公主很是亲切。然而悠悠却倍感别扭,想了想道:“如果五公主不嫌我冒昧,我称呼你夷儿姐可好?”五公主的小名便是夷儿。夷儿笑道:“自然是好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第一件事,我必须得向你郑重道歉。”悠悠站起身,躬身一拜到底,夷儿慌忙起身要扶,悠悠却坚决不动,只道:“我要道歉,是因为一些自私的念头,我在今日之前,一直都在敷衍夷儿姐你,并未尽心尽力为你看病。作为一个大夫,我严重失职了,病人任何的责难都是应当的。”
“我当是什么大事儿,快起来吧。”夷儿气力不济,稍稍支起身子即复歪倒,只好道,“你再如此,便真叫我心难安了。”
悠悠也不好再坚持,坐回床沿,问道:“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
夷儿讷讷无话,好一会方道:“此事,本就是我们强人所难,不怪你,不怪你……”最后几近喃喃自语。
悠悠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怪我一时私心作祟,所有事原不该让你一人承担。其实,这件事本不必弄得如此复杂,我这的门槛从来不高,一般病人求上门来,总有应承,又何用他四贝勒连番亲自出马作说客,反不招人待见,徒增曲折。”
“那你今日怎地忽然改了主意?”
“我也说不清。”悠悠摇摇头,露出了一贯自信得理所当然的笑容,淡然道:“说下面的事吧。首先容我大言不惭的说一句,要根治先天性心脉病损,唯有换心,而论对换心术理论的了解,只怕当今世上找不出比我更多更深入的。所以,你根本不必多虑,找我治病,绝对是找对人了。”此刻的悠悠,侃侃而谈,那份泰然自若的神采,那份沉稳从容的气度,那份卓而出群的光华,于禁忌之外见风骨,于高天之上看春秋,这正是真正的良医大德,这才是真正的舒舒觉罗·悠然。
悠悠说至兴处,站了起来:“而论时机,现在也正合适。今日我也不与你避讳了,换心是项大手术,不但对大夫要求高,病人身体状态也很重要。你知道自己已不足一月的日子,这个时机称不上绝佳,却是刚刚好,若再迟几日,只怕我纵有心力,你的身体也虚弱得不宜开刀了。”
夷儿一直沉吟不语,见她忽然停下,不由苦笑道:“下面该讲不利之处了,别瞒我。”
悠悠侧身而立,低头一笑,道:“首要的不利还在我身上,对于换心这种综合性的大手术,我的理论学养再充足,却从未主过刀,实际经验几近空白。若在过去,怕是我连进手术室打下手的资格都不够,可现在,你我都没得其它选择。所以这一次,咱俩都是在冒险。”悠悠坐回原位,笑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成功的机率也不小。一旦成功,你自然重获新生,对我,更是医术的最大肯定,只怕将这次手术写进世界医史都够格了!”悠悠讲得眉飞色舞,夷儿登时被她逗乐了。
这时,悠悠又坐近一步,直视她的眼睛道:“其实,最终决定手术成败的,仍在你。”夷儿怔住了,只听悠悠徐徐道来:“我所负责的,不过手术尔,病人的意志是否坚定才是最重要的。病人意志坚定,即便手术不完善,也能创造出奇迹。若病人自己都不救自己,就算我手术做得再完美,亦是枉然。我需要确定,只要我没有放弃你,你便决不能放弃自己。所以请你告诉我,你真的准备好冒险了吗?”
“我现在就能认真答复你,我不怕冒险。”夷儿望着愈发幽黄的窗纱,轻叹口气,道,“横竖都是一死,准不准备,真的有分别吗?”
当然有!悠悠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了。
夷儿兀自沉浸在自己没有一丝色彩的世界里,灰暗遮眼,她又怎能看到,一个公主倒在悠悠的手术台上,她岂能全身而退?一命赔一命罢了。这就是一场非生即死的手术,病人是,大夫也是。是以,也就怪不得裕亲王如此焦虑。而对于悠悠,尽管人人相劝,但只要一想到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渐渐枯萎,她的手就在止不住地发抖。终是学不会明哲保身,终是做不到置身事外。
“好。既然你作了决定,那我们便一起来搏这一把罢。”无论何时,悠悠清淡如水的笑容,总是能带给病人最大的信心。
找水源只能暂放一旁,手术的一切准备都在静默中有条不紊地进行。
转身便是三天之后,正是手术的日子。悠悠本就没奢望能瞒住所有人,即便有不速之客,她也早与李四智作了万全的准备。
手术就在下午开始。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直到午饭后,除了四贝勒早早到来陪伴五公主,便再无其他人叩门。悠悠已将心态调至最佳,虽略觉不安,倒并未放在心上。
一切准备停当,悠悠开始洁身消毒,正要更衣进入手术室,后院之外忽起一阵喧哗,不由皱眉对赵大仁道:“你们继续,我亲自去瞧瞧。”走出院门,发现竟是孙三礼与周五信又吵在一处,一望见悠悠便双双闭上了嘴巴。周五信虽鲁莽,却非无知蠢汉,孙三礼更是精于人事,就算争执,也不会挑这么个时间地点。
悠悠问道:“何事?”周五信却一副欲言难言的模样,憋得满脸涨红,朝孙三礼看去。孙三礼轻哼一声,道:“已然惊扰了格格,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周五信窘得耳朵脖子也红了,吞吐道:“回格格,是……是陈,陈少爷前来拜庄。”“他?……”悠悠愣住,举头四顾,茫然不知所措。周五信又道:“陈少爷……”孙三礼暗推他一把,低头道:“哪里来的陈少爷!”周五信慌忙改口道:“陈,陈……”却陈不下去了。孙三礼扶额,真是为他绝倒。
四贝勒夫妇不知何时立在一旁,想来亦是闻声赶到。孙三礼看在眼里,见周五信仍懵懵然傻站着,就拿手肘挭了梗他,大庭广众之下,周五信也不便发作,只能憋着一口闷气,按他现教的说:“手术在即,我们恐怕格格□□无暇,李四弟已代劳在偏厅奉茶招待陈公子,只是不知格格是否要去见上一见?”
等了半天悠悠也没回应,孙三礼急道:“格格,格格!”悠悠如梦方醒,瞧见周围的人个个都睁圆了眼珠子瞪着自己,不免心惊肉跳,强装镇定道:“很好,你们处置得很妥当。”孙三礼拱手一揖,等她示下。悠悠面目表情地看着他,眼角已瞥见了一旁的两个外人,若无其事的四贝勒,以及微露倨色的四福晋。悠悠淡淡一笑,道:“见,当然要见。你们全都回去罢,各归各位,做好自己的份内事。”说着又朝四贝勒夫妇举手示意道:“两位客人稍待了,我去去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