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儿还在喋喋抱怨,不一会却见悠悠黑着脸回来了,吓得立时住了口。只听“啪”的一声,悠悠将手中书信轻轻拍在实验台上,没有说话,气氛却压抑得穗儿赵大仁二人大气也不敢出。正在面面相觑,便听悠悠发话道:“去,把这两天进出过后院的人全叫来。”语气平稳,却仿佛蕴藏着雷霆之威。穗赵二人慌忙去了。
裕王爷来信也无甚新鲜内容,不过又是“莫管闲事”四字,但比起卿云的善意委婉,陈良的底气不足,长辈的措辞口吻要严厉激烈多了。但悠悠此刻恼的却不是这个。信中虽未明言,但从字里行间,她直觉地认定,裕王爷已然知晓五公主一事。
此庄虽被悠悠戏称为草庐,但既为裕亲王所有,气魄又岂会小了。庄子主体大致分为三进,前院多为招待外人之用,人来人往,进出不受限制。中间的院落称作里院,悠悠日常作息全部在此,主屋是寝室,侧屋则作读书贮书之所,看守亦颇松散。唯最后一进的后院门户最是严密,乃是悠悠开诊实验之处,除了穗儿,便只有从江宁跟过来的五个家仆赵大仁、钱二义、孙三礼、李四智、周五信能够进出。五公主来时走的后门,此刻又与四福晋一并住在后院,怎会教裕王爷这么快便知晓?
悠悠越想越是急怒攻心,不禁有些理解四贝勒那日因担心泄密而难以自控的小小急躁了。等到众人到齐,悠悠已作好了决断,心境慢慢平复如常。
在用审视的目光逐一扫过众人时,悠悠心念如电,瞬间转了几个来回。五公主一事,所涉人众,本就不易保密,此刻再来追究根本于事无补,平白倒伤了家人们的心。想起前日四贝勒夫妇在大厅上的对话,更确定此事环节漏洞太多,要查也是无从下手。
悠悠轻轻一叹,脸色渐缓,只道:“你们都是我从江宁带来的家人,想必清楚我的作派,只要作了决定,便万难更改。当初全家人都反对我抛头露面与巴先生学医,用上了能想到的所有手段,软硬兼施,可我还是学了。眼下,我又要去做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你们都知道后院住着什么人,此事不比以往,牵扯权贵,僭越犯上,攸关生死。这本是我一人的决定,不想连累无辜,你们若仍愿做我助手,我自然无任欢迎,若不愿,我也绝不强求。便请立即移出后院,只当从不知晓此事,一步也别靠近那是非之地,待我事了,自会放你们安然回江宁去,与家人团聚。”
“格格……”穗儿喊了一句,便不再作声。
钱二义立时道:“格格说的什么话,我们弟兄五个进京是受了老爷福晋重托,力保格格不受一分一厘的损伤,哪有责任未尽,贪图苟活,撇下格格独自回家的道理。”
周五信忙不迭得应声附和:“哪还有面目回老家,乡亲定要骂我背信弃义,猪狗不如的。”
“你本来就叫周无信嘛。”孙三礼常嫌他粗鲁无礼,此时也不忘打趣一番,但又郑重道:“格格再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便是看轻了我们兄弟!”
赵大仁年纪最长,也最沉默寡言,当下便回到实验台前,继续刚才悠悠吩咐下任务。
悠悠与穗儿对视一眼,心中尚在感佩不已,李四智道:“格格仁心济世,所行所为皆是大善之举,我等都是心甘情愿跟随效力。眼前最要紧的,还是如何打发候在门房的忠叔,先行安抚住王爷,才能再谈其它。”悠悠道:“李四哥说的是,我差点自乱了阵脚。我这便与往日一般修书给姨丈,并说思念姨母,三日后即过府探望,以安其心。”李四智又道:“恐怕不够,不如就让我随忠叔回城一趟,随机应变,当面打消王爷疑虑,顺便也可探听城中风声,摸清情况,也不致两眼一抹黑。”察言观色之间,便将事情估了个七七八八,怪不得舒舒觉罗·明德要给他改名叫李四智了。悠悠喜道:“李四哥去,我便放一万个心了。”
穗儿难掩激动之色,道:“格格,要干什么,你就给我们下令罢!”
“有你什么事儿?”悠悠笑着白她一眼,至此却才真正松了口气,正色道:“李四智,带我信去裕王府,并同时打探城中虚实。赵大仁,尽快测验血液样本,若三次结果都一样,便可去四贝勒处领回器官捐献者,每人每半个时辰做一次身体检查,不可出半点差错。孙三礼仍旧留守后院,听候病人任何要求差遣。至于庄子的门户,钱二义负责外围,周五信专盯后院,将整个庄子牢牢掌控住,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可放过。得令即行,有不尽责尽力者,严惩不贷。”
看着众人一个个依令鱼贯而出,悠悠不觉心情激荡,眼睛微微发酸。李四智犹有疑虑,道:“格格,不知那几个器官捐献者来历是否清白,拿出心脏等于放弃性命,我担心……”悠悠却道:“此事不归我管,咱们也不必多问。”李四智道了声“是”,最后一个去了。
众人走了良久,穗儿见悠悠还望着门发呆,想了想,道:“格格,王爷知道了五公主的事,你是不是疑心咱们府里的人嘴不牢靠?”
悠悠闻言,忍不住望了眼实验台前的赵大仁,见他装聋不知,心虚道:“此事是我错了。他们五人虽出身农户或草莽,感念父亲恩德,竟肯舍了本家姓名,入府为奴,实是豪气干云的信义之士。父亲临行前曾千叮万嘱,绝不可怠慢五位兄长。唉,论胸襟,我实在惭愧。”
穗儿却轻轻一哼,道:“哪有什么内鬼,依我看,根本是外鬼在作怪。”
“你又知道?”悠悠低头看过来。
“我当然知道。”穗儿撅着嘴道,“我看,一定是赖在后院那个道貌岸然,一脸伪善的四福晋告的密。”
这么多年来,悠悠早就装嫩装习惯了,每遇上费思量的事,先歪头反问上一句什么。同样的这一次她问道:“动机呢?”
“她怕你啊,格格!”穗儿崩溃地喊道。
“你又成老母鸡了?说了别这么喊我。”悠悠目光转向门外,道,“怕我?难道怕我拿她开刀?”
穗儿无法理解,平日那个聪明绝顶的主子哪里去了,道:“好,我的姑奶奶,你就没想过,一个已经嫁人的女人最怕的是什么?尤其还是格……你,无论出生家世,相貌才德,哪样不是胜过她十倍,可不是威胁到她正福晋的地位。我看她那一副从容大度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心里不定在捉摸什么坏主意,要把格……你赶得远远的。所以这回的事,多半就是她捣的鬼。”
“原来你也这么觉得。”悠悠正色道,如遇知音。
穗儿忙不迭的点头,道:“格……你也看出来了,四福晋就是戏文里道貌岸然,口蜜腹剑的坏蛋典型,是秦桧,不对,是妲己。”
悠悠重重一拍她肩,长声道:“放心吧,格你我也不是吃素的岳飞,挖人心的刀还操格你我手里呢。再说谋夺福晋位子之事,兹事体大,格你我须得与手下谋士慢慢筹划,从长计议,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说着在穗儿的注视下,负手踱到门边,忽又想起什么,回身道:“对了,你闲着也闲着,记得查查字典,看看‘格你’这个词满语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典故。这称呼真不错,比母鸡下蛋有深度多了。”语毕才踱着步子去了。
良久之后,实验室里猛地爆出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大笑声。
悠悠一走进后院客舍,孙三礼立时上来回报一切事宜。悠悠边走边听,问道:“怎么不见四福晋?”孙三礼道:“四福晋这几日也累坏了,趁病人午睡的当口,回房打个盹儿。”四福晋此行确实不负德妃所托,日夜看护着五公主,煎药饮食全部亲手料理。做人做到她这样,也算是为人妻的极致了。悠悠点头道:“也好,我正好要与五公主单独谈谈。你在门外候着,别让人进来。嘱咐仆人们手脚都轻些,别打扰四福晋休息。”孙三礼一直是府里的管事,在五人中最是知情识礼,其实不用悠悠吩咐,凡事也自会打理得妥妥贴贴。
客房常供病人留居,是以装饰摆设全由悠悠亲自敲定,务求每个走进之人都有豁然开朗,心旷神怡之感,然而今日仿佛有些不同。悠悠慢下步子,此时正是盛夏晌午,她却异样地觉得寒意入骨,不由望向窗口,帘子并未拉起,午后的阳光虽被拦在屋外,却熏黄了本是一片幽绿的窗纱,恍如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