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十三阿哥,面色铁青,被嗝应得半个字也蹦不出来。
“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十三挤出个笑容,扶着卿云右肩,缓和道,“随围人多,总也闹哄哄地扎堆一块,好不容易有个清静地说说话,别虚费在争执上。”
卿云只道:“风吹了一地的鸡毛,还能干净如初么?”
“你!……”十三终于开始发现,眼前之人虽生得一副熟悉面孔,却犹如阻隔着几百几千年的陌生。卿云的肩膀几乎被他捏碎,却似浑不觉痛。十三绝望的搜寻着,仿佛幻想着,只需使一把劲,便能将过去的卿云从这躯壳中捏出来了……然终究颓然,双手无力垂下。“好,好,好得很。郭络罗·卿云,你可莫怨我撂狠话,我今天还就明白告诉你了。你谁都不信,最终只会落得个孤家寡人。一个眼里只有自己的人,谁都觉得寒心!”
又是一轮号角吹响,铮铮铁蹄震得大地都在害怕战栗。旗纛高举,战鼓雷鸣,近万骑兵、射手集中于围场纵横驰骋,追杀野兽,一如回到了惊心动魄的古战场。尚武民族,孰人不为之热血沸腾,豪气干云,只待大展拳脚。
卿云笑了,眼睛亮得好似暗夜里的北极星:“走吧,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事已至此,十三又贪望两眼,虽不甘心,最终仍是上马绝尘而去。
“真是现世报!才一夜工夫就全还回来了。”卿云撩袍席地坐下,见水中倒影亦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于是笑对那“倒影”道:“和硕卿云格格,您还是早日安息早投胎的好!我就不妨直说了。过去凡是与你交好的,一概驱逐出身周十丈以外;凡是你瞧不上眼的,我就偏偏凑过去打成一片。总而言之,我不会再送你任何可乘之机。
不管周围什么在变,哪怕乾坤颠倒,物质消弭,我,永远只会是我。即便一条道走到黑,我也认了。”
她仰身睡倒,阳光很温暖,闭上眼就只看见一个红彤彤的世界,风吹过耳,可以听到草叶歙动声。
早晨的清醒劲刚过,头痛死灰复燃,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卿云下意识地摸摸脸,还好还好,风疹没有再次复发。
她揉挤着微觉酸软的后脖颈,脑子像被榔头砸了,完全糊了,不由嘀咕:“莫非真是外邪入侵,伤风感冒了?”自嘲一笑,她坐起想取些水冷冷额门,半道里突然顿住了,大叫一声:“不对!”方才那动静根本不是风声!
卿云竖尖耳朵,撇清远处鼓角争鸣,细辨夹杂其间那丝丝轻不可闻的声响,一阵紧一阵慢,吁吁呼呼,倒像是人在吹口哨。想到这,手心吓得猛捏一把冷汗。
是……是鹿哨?!
颤巍巍地回头一望,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里,明明白白映出一大批的鹿群,仿若平地一声惊雷,突起异军正潮水般奔涌过来。
这,这,这怎么可能??
危急关头哪容多想,卿云眼下最该做的就是一步跨上马逃生去,现实却是寸步难行。真要命,关键时刻,居然肚痛不止。于是一人一马,两相深望,短短丈许距离,此刻竟如天涯之远,遥不可及。配合远处围场的杀嚣尘上,此地亦是千钧一发,搏命于旦夕。马儿不由焦急地扬蹄刨起了土。
鹿性温胆小,并不可怕,危险只在紧随其后的枪林箭雨,赶尽杀绝。
卿云沉目凝望,眼神彻地一变,凌厉敏锐,一如猎鹰临敌,蓄势待发。只见她左手一按,示意马儿稍安毋躁,右手举起,赫然抄出一把火铳握在手中,乌洞洞的枪口直接瞄准了领跑头鹿。只听瓜剌剌地一响,头鹿悲鸣倒地,血如泉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鹿群惊慌失措,四散奔逃之时,卿云腾空跃至鞍上,控住惊吓欲逃的马儿,立时回身涉水疾走,只求离得身后暗藏杀机的小树林越远越好。
果不出其所料,但听得咻咻破空声响,弹指间,已有数枝冷箭追魂而至。卿云看也不看,或闪或挡,或夺或拨,将来箭攻势一一化解,轻松得仿若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只有她自己清楚,一举一动得忍受多大的苦楚煎熬,腹痛如针刺,如绞拧,宛如永没有个尽头。
马儿不需呼喝,划拉开步子,足不沾地的奋力狂奔。渐渐然,箭势愈见迟缓,再跑出几丈,箭只冲至马尾便已力尽堕地,无可奈何。
卿云略松口气,环察四境,只需再拐过前方的矮树丛,望见营地便算成功脱险了。
斗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卿云已然弯腰趴在了马背上。潦草地望眼寂静如常的矮树丛,多半没有问题。正想吃力地拉缰避远些,手脚发虚,几乎滑落马鞍,全赖死命揪住鬃毛才得幸免。卿云气喘吁吁,只盼赶快结束。
就在此刻,忽见平地起了一阵大风,刮得草木刷刷乱响。卿云见风来得古怪,又觉耳膜刺痛,本能地闪身将手一扬,却听咻地一声,某物贴手疾飞而过,掌心登时热辣辣一大片。卿云惊惧不已,箭仍是射自树林方向,却是谁有如此本事,射程如此之远,箭势依然如此之猛?这一分心,谁知一切还没算完。只听劈空连声数响,马儿臀部中箭,怆然长嘶,人立而起,卿云将身一歪,左肩骤然吃凉,整个人被高高抛了出去。竟是一连三发的连环箭!且箭箭阴毒狠辣,专射要害,不置人于死地决不罢休。
卿云滚出丈外,鼻中轻哼几声,便再没了声息。密草高过人胯,将她掩盖严实,伤马呜呜哀鸣,老早跑得远远去了。
苍野茫茫,鹰翔长空,一切似已恢复往日平静,不过梦境一场。
转折(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一骑扬尘而来,证明这并不是一场梦境。
马儿长嘶一声,就地立住。全副戎装的八阿哥胤禩跃下马来,拨开长草,找到背上插着一根羽箭,面朝下躺在地上的人儿,急忙上前扶起,叫道:“卿云!卿云?”此刻卿云脸色苍白,气若游丝,显见已是命悬一线。
八阿哥又喊了几声,卿云方悠然醒转,眼睛却无力睁开,蹙眉直呼:“痛!好痛……”八阿哥喜不自胜,轻声道:“箭没有射中要害,不要紧。我这就带你去找太医治伤。”卿云微微摇了摇头,吃力道:“箭上有毒……”“什么?”八阿哥大吃一惊,莫名呆住,怔怔出神。直到卿云把他的手臂抓疼了,他才回过神来,不敢再耽误,立即把卿云抱上马背,纵马往幔城营帐驰去,因怕令卿云伤上加伤,一路只是勒着缰绳小跑,好在路程不算太远。
沿途上,卿云的伤口出血虽不多,却是流淌不止,染红了背部衣衫,不多会儿,又濡湿了马背,沿着鞍鞯,一滴又一滴,坠落到草叶上,翻进泥土里。八阿哥见了不禁心惊肉跳,焦急不已,双腿猛然一夹,座下青骢马闪电般离地而出,卷蹄狂奔。
卿云本已昏昏沉沉,这会儿一受颠簸震荡,登时又痛醒过来。眼看营寨将至,八阿哥一颗心逐渐放下,低头一看,却见卿云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不由吓了一跳。卿云嘴角一弯,露出一个诡异莫名的笑容,伸手颤巍巍到他脸上。八阿哥感觉到她冰凉的指尖,正自奇怪,不料卿云却突然用力,在他面颊上抓出三道血痕来。
八阿哥固是惊愕不解,但瞧见卿云的阴冷眼神,瞬间明白了此举之意。卿云这是在说:“第一个来救我的,必与射箭之人脱不开关系。虽然我此刻奈何不了你,但别把我当傻子。”
过了辕门,八阿哥纵马直奔太医院驻地,半道正好与围猎方归的诸阿哥撞个正着。由于卿云是背部受伤,八阿哥便扶着她的脖子,靠在自己肩上,十三阿哥胤祥在后面远远一望,还以为两人拥抱在一起,赶紧挤出人群,追上来喝问:“八哥,你干什么?”到了近前,这才瞧见卿云受了重伤,急得什么也顾不上了,将头盔弓箭一扔,接过卿云直奔太医大帐。
与此同时,御前行在之内,康熙尚兴致高昂地清点狩猎所获,不多时,便被一个传话太监的到来给破坏了。“卿云格格中了围场流矢,性命垂危!”小太监启禀道。
康熙问道:“垂危?怎么个垂危法?”小太监道:“箭头没入了左肩骨,血流难止。”康熙听了面色一弛,不疾不徐道:“宣随行太医会诊,起出箭矢即可。”小太监忙道:“太医都说,起不得。箭尖有些蹊跷,只怕一拔出,便是鲜血四溅,流尽而死。因此没有一个太医敢冒险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