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尔占与色亨图砸累了转身歇口气,这才发现门前街道上候列已久的大阵仗,登时喜不自胜,也不管众人的白眼鄙夷,上前问明白了确是八阿哥派出迎接卿云的人马,便愈发的得意洋洋起来。对今日接连遭遇的薄待,他们也就不再放在心上,朝门里交待了几句,心满意足地走了。
“你也看到了。”卿云忍着笑意道,“不是我硬要扫兴,锦上添花的事,人人都能做,就我不能做。我这会儿回去了,只会让更多人认为我是无利不起早,抢占胜果来了。虽则我早就没什么声誉可言了,但也不想无故多担一条‘爱慕虚荣’的罪名。”
十阿哥思之再三,知道以今日的情形,很难改变她的心意,不免懊丧道:“有时我真想剖开你的脑袋瓜子,瞧瞧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玩意儿。”
卿云自个儿敲了敲脑门,猜道:“估计是一坨浆糊。”
十阿哥被逗乐了,没好气道:“你那坨浆糊已然害了宝珠,明知是火坑,自己就别再跳下去了吧。”想起人称“小卿云”的宝珠,十阿哥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垂低头颈,默默叹了口气,也排遣不了满腹的心事重重。
卿云亦无声笑了笑,点头道:“为她殉葬的,一个就够了。”她口中的“她”,指的自然是不在人世的卿云,但不知十阿哥有没有领会要旨,他只是颇为古怪地看着卿云,一脸若有所思。
十阿哥走后,卿云也无心继续打扫了,便回后面去瞧弘春。
半道上,忽听见琴声悠然而起,委婉连绵,如微风起伏,又似泉水流淌,悄没痕迹地,就将心迹澄清,沉淀所有的波澜壮阔。然而只一小段,就连卿云这个外行人,都听出了好几处错误。
还未走近花架,已有幽幽一脉暗香袭来。庭中花木虽多,但到了这时节,也都尽数凋谢或枯萎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朵还开在枝头,大朵千瓣,白香阵阵。卿云却轻易折了下来,嗅着残余的一点香味,低声道:“这花有句诗是什么来着……”琴声停了,继而响起悠悠自在轻悠的声音:“开到荼蘼花事了。”卿云微笑道:“真是种伤感的花。”
她默了会儿,轻叹道:“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一旦功成名就,便希望全天下都匍匐在自己脚下,特别是那些曾经轻贱、拂逆过他的人。”悠悠道:“你终于看清楚了。”卿云默默望向她,道:“我说的是我自己。”悠悠便不再作声。
卿云自己却忍不住苦笑,或许她确实有点儿“空想症”罢。她何尝不明白,当八阿哥权威显达之时,她便不再重要了,他需要的是更多女人的低眉顺眼。当然,若她这个曾令他倍感羞辱的妻子,也能转而崇拜臣服,更是锦上添花的事,尤其面子上格外的光彩。锦上添花,永远不会嫌多,人人都愿意做,但也仅止于此,没有什么然后了。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宁愿不要。
不过也正由于这一点贪心,她才躲过了一场当众受辱。
但即使如此,那又如何?如果这样就被吓退,那就不是她卿云了。就像她可以花十年时间,只为过一把“虚明”的瘾一样,只要她确定了心意,那么过程中小小的波折艰辛、是非刁难、寂寞苦等,便统统不在话下。卿云的原则就是,志望一立,必破万难达到。
她在这边思潮翻涌,表情的变幻尽数落在了悠悠眼里,悠悠不由长叹道:“看来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老话说得好,女人一发痴,神仙也难救。这位同志,我想采访一下,你现在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卿云一下子被逗乐了,笑道:“我这不是成功抵制诱惑,没被拐走嘛。”悠悠道:“我看倒像故作姿态,欲拒还迎。”卿云道:“我可是堂堂正正的正妻,只要一天没离婚,一定的姿态,就是必须的。”悠悠摇头笑道:“你就不怕最后赌输了,倾家荡产,连条底裤都不剩?”卿云道:“又不是没输过,输了也不可怕,拍拍屁股走人,绝不会赖桌子。”话说到这份上,悠悠再无言以对了。
卿云便看着她直笑,笑容从容而笃定。有赌未必输,回来后见到老八第一面,她就毫无理由地相信并坚信,自己一定会赢。为此,她可以忍受冷嘲热讽,可以主动伏低做小,甚至可以默许一时的心智迷乱,只为了等待将来某一日的真正完满。
与其说是渺茫的空想,莫不如当作是一种微妙至极的默契:他知道她心中有他,愿意等她千帆过尽,再停靠回他这来;她也知道他心中有她,愿意等他红尘踏遍,再回转到她身边。是耶非耶,冷暖自知,实不足与外人道也。
过得片刻,卿云摸着热得发烫的脸颊,问道:“弘春呢?”悠悠道:“闹了一天,常明看着睡了。”
卿云定定的看了她半天,忽然别过脸去,眼神深深的看着天,轻轻说道:“你也不用再劝了,我已经回来了,就不会再走。只是……我有些不好的预感……既然我留下了,弘春便不适合再跟着我,早晚会连累他。你考虑考虑,是不是改变主意……我不希望他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而受到伤害。”
悠悠抿着嘴,静静的听她说,左手无意识的掐上右臂,良久才应道:“我知道了。”
两个人遥遥对望,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你多久没练琴了,刚才居然错了那么多。”卿云没话找话,坐到了悠悠让起的石凳上,拂过琴弦,心念忽然一动,感慨道:“还记得在尚书房时,我们好几个人是同时学的琴,可就属我学得最差,你知道为什么吗?”指腹慢慢摩挲着抚过琴弦,她淡淡的笑道:“因为那时候,我天天琢磨着怎么变得更强,强到足以离开皇宫。像弹琴这种无益的游戏,自然就不愿花心思了。”想起那些飞扬的青春岁月,仿佛还近在眼前,卿云不觉有些失神,“那时候真傻。”她抬起头,神色认真地一直看到悠悠眼底深处去,眉眼温和地笑了笑:“你别学我。”
悠悠略感不适地移开目光,岔开别的话题,当晚用过晚膳,她就回自己家去了。
自十三跟废太子一起被幽禁之后,四阿哥便自责悔疚到了极致,心中甚至隐隐迁怒于当日不让他劝阻胤祥的李四智。晾了几天之后,关心则乱、一筹莫展的四阿哥终是低下了头,去请教李四智。然而两人见了面,四阿哥由于憋了一口气,勉强维持个彬彬有礼的礼贤下士模样,便闷不吭声了。
李四智见状,难得收起了平日的淡漠,好笑道:“放心,十三阿哥没事。皇上只将他关着,既不问罪,也不审理,还不许人接近,这对十三爷而言,反而是种最好的保护。”
四阿哥话虽听入耳,却并不稍觉宽慰,心里还是怄得慌。
李四智道:“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今日繁花似锦,未卜明天就成了断井颓垣。四爷可知,那八阿哥自家的福晋,是如何看待他的吗?”四阿哥明显专注起来,洗耳恭听。李四智一字一句道:“借势之人,早晚为势所反噬。”四阿哥有些不解。
李四智又道:“有的人,会因自身的弱点,尝尽苦楚,还有的人,却是哪里强,栽在哪。一心想着靠拢身周之人越多越好,但早晚有一天,他会被这些人绑架,逼着身不由己地推向,自己或许已经不想要的结局。”
“可现下受尽苦楚的却是十三弟。”四阿哥皱眉道,“大阿哥与太子宿怨已久,这次奉命看押二人,还不可了劲地下手折磨,百般虐待,只连累十三弟跟着受苦。今次李先生再要拦我,我也不管了,我一定要向皇阿玛揭发此事,并为十三弟求情伸冤。”
李四智看着他却只觉得可笑:“那老朽再送四爷一句话——牢骚太胜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且行且看着吧。”
嫉妒
自从太子与十三被关之后,康熙便下令行宫,谁也不见。他想了几天几夜,想得鬓发皆白,仍是想不通,为什么一夕之间,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他自问登基以来,勤政爱民,不负天命,对所有子女,也都悉心栽培,教育有方,可为什么还会与那些亡国暴君一般,沦落到孤家寡人的下场。
小儿子十八阿哥的骤然夭折,已令他伤心欲绝,两个最爱的儿子居然都要反他,更是让他痛彻心扉。原来,往日的父慈子孝全是假象,在六亲清淡、有始无终的天家,是连最亲近的人都无法相信的。每思及此,康熙便觉心如死灰,甚至绝望地发现,如果注定一世孤寡,他就算活到一百岁有甚么用?纵然拥有天下四海又有甚么用?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皇帝,不再是天下之主,他只是一个风烛残年、老泪纵横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