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阿哥朝胤祥点头示意,伸手拂去虚明肩头一片花瓣,虚明将头一偏,便露出了白色盘领所遮掩的一些紫红色斑点。胤祥看向地面不出声。八阿哥笑道:“我送你回府。”
虚明回首,见谢完恩刚走出宫门的明尚夫妇二人隔得老远,便主动上前,挽住卿云额娘的手臂,道:“阿玛,你先回去罢,我送额娘回府。”卿云的额娘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明尚点了点头,却站着未动。冯茵弯腰低面躲在后面,虚明看也不看,只问八阿哥:“如此忠心的奴才,我可领回去,好好赏一赏。”冯茵以几近绝望的眼神,哀求八阿哥。八阿哥却还是答好,只道:“舅舅舅母恕罪,我前朝还有事,便由□□江代为送二位回府。”
“你还怕我跑了?”虚明怪笑道,“你放心,我便再黔驴技穷,也不至于走为上那么没出息。”卿云额娘急得一拍她的手,道:“别胡说,叫八贝勒看笑话。”
等人皆散了,胤祥方才长出一口气,一转身,却见还剩明尚一人未走,正端眼望着自己,便呵呵笑道:“我没事。”明尚微微一笑,虽不吭声,双目清明,却仿佛什么都知道。胤祥默然,又道:“我原也以为会很难过,但是……其实不是,我也不明白,心里为何轻松更多一些。”
“我明白。”明尚道,轻轻太息。
“你不明白。”胤祥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着急辩白道,“是我不好,我知道,是我不好……”他声音低了下去,自己仿佛又置身泰安行宫,二人联手夜战,虚明几乎命丧贼人刀下之时。
人在世上活得越久,与生俱来的天赋直觉便日渐消磨殆尽。或许曾经生死关头,他的潜意识里早已告知了他真相。可惜危险一旦过去,便又将其抹平过去,而他仍旧懵然不知。毕竟,不是人人都有顿悟的慧根福分的。
明尚道:“卿云也有不好,她还是个孩子,还未学会珍惜。”
这宽解的话,胤祥听进耳中,却声声戳在脊梁骨上,字字锥心。
“为人父母者,千千万,为子女的心,却是一样的。有的父母只盼谋划好一生,唯恐子女有不如意,”明尚看了眼胤祥,又道,“我却不以为然。当女儿想做做一支箭的时候,父母就该是一张弓,助她冲上云霄,飞向她要去的地方。”
胤祥微微失神,道:“为什么我不是你的孩子……”
明尚一惊,终于无言。
入见请安时,康熙正埋首于案牍之间,执笔批阅奏折,但仍有一搭没一搭地抽问胤祥的学业功课。胤祥酝酿了许久,方才脱口而出道:“看皇阿玛如此辛劳,儿子却终日无所事事,心中实在惭愧。儿子年满十八,已然长成,愿意替皇阿玛分忧。”
康熙意外地抬起头,笑道:“又来求御前侍卫总管的位子?”胤祥脸一红,微感窘迫道:“儿子没有主意,皇阿玛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他这番转变,康熙虽觉诧异,却也禁不住莫大的欣慰和满意。
当卿云格格,要过的第一关便是她的本家,安王府。这一回,可不同于前次元宵放灯的和乐融融,冷嘲热讽想必少不了,明知自己的待遇注定是不如冯茵,虚明却非回不可。
隔着老远,便听见吴尔占的声音在嚷嚷:“看她以前眼高于顶,连长辈都敢笑话的张狂样,现下还不是倒贴着自个儿送上门去,谁比谁贱呀?”不少人连连附和:“真是丢尽了安王府的脸面。”“亏得老爷子生前如此看重她,常常念叨‘吾有后矣’,唉……”“闹出天大的笑话,宗亲面前,咱们这腰是再直不起来了。”……
五郡主面露不悦,拈着帕子拭了拭嘴角,分开走侧面的抄手游廊绕过正厅,径直回了自己屋。虚明却回头对□□江、冯茵道:“跟我进来。”
虚明一亮相,众人霎时一静。短暂沉默过后,吴尔占正越发来劲地要当面啐她,然而一瞧见其身后的□□江,便自动闭紧了嘴巴。
虚明环顾一周,吴尔占等人只是跳梁小丑,而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才是安王府真正的当权派。她笑了笑,道:“小舅舅,别怪我这做小辈的说话难听,您当真以为阖府都与您一样,恨不能多几个女儿嫁为皇子福晋?”吴尔占气得直翻白眼。虚明不管他,更不理会□□江就在一旁,接着道:“在座只要还自认为外祖的子孙,莫不以这桩婚事为耻。为了匹配他贝勒的身份,一夕之间,安王府全府降为镇国公,奇耻大辱,小舅舅莫不是已然忘了?”
吴尔占受不住众人的目光如刺,脸上开始挂不住了。
“外祖故去之后,康熙只当安王府没了人,可随意折辱,毫无还手之力。”虚明抱着自己左臂,昂然道,“我却偏要教他知,即便我这等废了一只手,放逐出宫的小女子,却绝不至唯唯诺诺,任他予取予求。”她激情洋溢的演说,成功激起了众人同仇敌忾的义愤。
“而她!”虚明举手一指冯茵,冯茵吓得扑通跪倒,“她是宫中最卑贱的奴才。我要教康熙知道,饶是皇帝的儿子多矜贵,由她这等奴才来配,已绰绰有余了。”
她的言辞,极具感染力,她的动作,煽动力十足,众人恍然大悟的同时,更是群情投入,恨不能与她同蹈这条复仇之路。
“可惜。天不遂人愿。还是她!”虚明猛一摔衣摆,反身坐于椅上,若是她还身穿道袍,想必这一套动作会更加凌厉潇洒,追逸神飞。“我好心送她一世富贵,她却受不住威逼利诱,背叛了我。都是她,我这计划才会功亏一篑,功败垂成。”
冯茵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她的嗓子眼似乎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虚明抬手道:“来人。将这不争气的奴才,拉出去,杖毙。”
冯茵手脚乱舞,大叫救命,两个侍卫直接架了往外拖,冯茵哭叫着,扒着门不肯撒手:“冤枉,奴才家人被人扣押,我能怎么办……”
“再多说一字。”虚明道,“便将你家人也乱棍打死。”
冯茵一声呜咽,扒着门缝的手一松,人就立刻被拖得没了影。
过得片刻,侍卫来报行刑完毕,众人憋在胸中的一口气方才吁了出来。
虚明走到尚未回过神的□□江面前,道:“我已安然回府,你可回去复命,也可就此歇下。请便。”
是夜,虚明便与卿云额娘同榻共眠,枕边长谈。自康熙三十九年,明尚与卿云搬出安王府,已足足三年有余。谈及多年来的孤苦无依,五郡主便喋喋不休地一一数落出来,声讨他父女二人没良心;再听虚明多年来在五台山养伤清修,亦是孤独寂寞,又禁不住频频执手拭泪。
诉完衷肠,话题自然转向今日归来之举。五郡主道:“额娘虽不知你与八阿哥之间有何恩怨,但也瞧得出,你今儿是一定要当着他的人面前,杖毙了那奴才。”
“您多虑了。”虚明道,“我只是想堵住众人之口,方便日后行事,别让他们拖了后腿,给你我添堵。”
“额娘还没老糊涂。”五郡主叹气,道,“额娘知道你与十三阿哥自小便好,一起长大的情分更是深厚,额娘替你选的亲事,你心中必然不愿意。但是卿云,你要知道,额娘做什么,一定是思量再三,认定是对你最好的,才会去做。”
五郡主详述起自己的盘算:“额娘不是说,十三阿哥不好。他若不好,怎会是皇上的心尖尖,太后的乖孙子?可正因如此,卿云,以你的性子,愿意一辈子伏低做小,为了他去服侍讨好太后,皇帝,还有他现下的母妃德妃吗?”她顿住,似是希望得到正面回应,虚明却只笑了笑。五郡主又继续道:“八阿哥就不同了。一样是皇子,他的亲母出身低微,自小又不得宠,性子自然和顺得多,但凡争执起来,你再任性,他也能包容。”
虚明乍然回过神来,故意逗她道:“可他并非真心实意想娶卿云。”
“傻丫头,你的脑子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来?”五郡主着恼道,“你在宫里那么多年,看到一对皇兄皇嫂是因情结合吗?与皇家联姻固然是富贵荣华,但嫁进去的女儿,到底不如在自家时自在。既然免不了要嫁给皇子,那自然是八阿哥最好。结亲时,他高攀了咱家,那么碍于情势,碍于人言,他一辈子都得宠着你,让着你,甚至供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