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道然送完帖走后,众清客方如释重负,有的不解,有的不平,均是一脸忿忿然。八阿哥轻轻干咳一声,厅中顿时静悄悄。这一刹那,便只听见虚明一个人,即使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入耳的声音:“虚伪。”
一语甫出,众人皆脸现尴尬色,转目都去瞧那八阿哥,他却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颔首翻看着帖子,意态甚为闲暇。
虚明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却毫无怯意,朗声道:“八贝勒,难道你不讨厌他?”胤禩闻声抬起头,认真答道:“不会。人各有志,岂能强求?”虚明撇过脸,仍是丢了句:“虚伪。”胤禩全无恼意,只雍容道:“这不叫虚伪。凡事给对方留下情面,早晚于自己会有福报。”这话说得入情入理,在座众人均是连连点头称是,心悦诚服。但虚明可不吃他这一套,目光直视,厉声道:“你在指桑骂槐?”胤禩不由莞尔,举手投降,无奈道:“我求饶!不然这一身皮都快被你扒光了。”
虚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于是快步奔向门外,恰与一老学究样子的中年男子撞个正着。那男子怔了半晌,指着她道:“你……你不是云居寺里的道士吗?”
这话问得宛如地下暗语一般,虚明忍俊不禁,认了许久方才恍然大悟,笑道:“你是那个一根筋的穷秀才?”那男子立时微露赧颜,论年岁,他做虚明的父辈都绰绰有余了。
八阿哥听见说话声,便率众客亲迎出了厅门,道:“你来了,何先生。”虚明“哦”了一声,道:“原来你姓何。”八阿哥问道:“你怎么会不认得何先生?我还当你们见过了。”虚明道:“见是见过,一面之缘,尚未来得及通姓名呢。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小姓万,叫我虚明就行。”那男子恭敬一拜,道:“鄙人姓何,单名一个焯字。”
八阿哥补充道:“何先生乃当世著名的文人学士,去年底刚通过皇阿玛的考试,选拔进南书房,今年一个月就赐了举人,两个月赐了进土,现下又入选了庶吉士。是我向皇阿玛再三请求,才肯让何先生来我府里教读,并兼了武英殿纂修。”
何焯谦虚道:“八爷过奖了。若非您尽心搭救并举荐,微臣只怕此刻仍身陷囹圄,不得见天日。”
虚明听出些许蹊跷,思及前事,惊道:“难道在云居寺中,你并未听我劝告,立刻远走避祸?”何焯不答,便是默认了。虚明顿时生出了大片大片的愧疚,她最怕欠人情,更何况连累无辜受罪,替她挡了灾解了难?何焯道:“这也怪我,自以为是,不把一个小道士的话放在眼里。”大庭广众之下,虚明不便深问,细想来自己当时除了提过暖玉,并无其它破绽,便暂且压下不表了。
何焯叹道:“八爷说要引见一位故人,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
虚明笑道:“世事就是如此奇妙。不同的是,何先生好人有好报,平步青云,为皇子师。而我却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兜兜转转,始终要给人卖力气,看家护院。由此可见,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诚不我欺也。”
胤禩见她侧头斜视,颇有另眼相看的意味,脱口问道:“看什么?”虚明笑道:“你这人也不算一无是处。”
“是吗?”胤禩故作受宠若惊状,太息道:“就是虚伪了点,是吗?”
虚明道:“对。还要加上阴损,善妒。”
听到最后一词,胤禩还是吃不住,嗤地笑出声来。
“万虚明,你太放肆了!”终于有人忍耐不住,站出来呵斥她。
虚明眉毛一挑,道:“你怎么不问问八阿哥,我说的哪一件,是没有真凭实据的?”那人期期艾艾,自是问不出口的,八阿哥也笑看不语,虚明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其实,即便是假装谦恭下士,你若能坚持一辈子,直到死的一刻,也就无所谓真或伪了。”
胤禩用看不透的眼神望着她,笑言:“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未知万道长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每个认识她的人,似乎都带着欲言又止,讳莫如深的神情,如何叫人不起疑?
虚明俏皮地眨了眨眼,做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跳过不答。
中午拜师宴上,虚明借人声鼎沸时敬酒,单独问了何焯一声:“先生高义。在佛殿里的所见所闻,还望一直紧守秘密?”何焯慨叹道:“当日,也许正因为我一字未吐,方才得以苟全性命。”虚明道:“先生是个明白人。”何焯坦然道:“恕我直言,似那等狼心狗肺之徒,我当然不会为其张目,予以反噬之机,但是以暴易暴,亦属君子所不屑为之。”虚明笑了笑,再次道了声谢,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何焯酒量甚浅,酒过三巡,已不支倒下,众人只得匆匆散了席,各归家门。八阿哥亲自安顿好何焯,转身对虚明道:“你怎么样?要不要也歇会儿?”虚明摆手道:“这点酒算不得什么。”八阿哥看她眸正神清,连小酒微醺都谈不上,便道:“压了一上午的公务,我要去书房处理掉。”虚明伸臂一请,脸上分明写着,您是老板您做主!
八阿哥摇了摇头,当先回了书房。而他一旦落座案前,便要一动不动坐上好几个时辰,虚明长吁口气,还是去书架间徘徊消遣,自找节目。
虚明随手挑了本书,打开扉页,目光移过开头几字,神思便不知不觉飘忽了。随着酒劲散发出来,她没来由地觉得很开心,脑袋靠在一排书上,眼皮愈来愈重,便心满意足地去见周公了。模模糊糊间,意识轻飘飘的仿佛飘离了躯壳,浮在空中,她正自欢畅窃喜,啪啦啦一串巨响袭来,吓得三魂六魄四散奔回体内,虚明只觉整个人猛地一坠,差点没站稳。
惊魂甫定,虚明低头一瞧,原来自己睡时无状,竟将架子上的一排书都推落地面。她尴尬一笑,心中犹有余悸,却听八阿哥不客气地送来一句:“安静。”语调平复,却不容置喙。
虚明不觉微恼,也不捡书,气鼓鼓地席地一坐,扭头目不转睛地瞪着他,心里还道:“看你能忍多久!”这一僵,便是一刻钟,换了别人,不说瞬间被她的眼神戳成了刺猬,那也是如坐针毡,滋味很不好受。可是八阿哥却相当坐得住,头也不抬一下,全神贯注于手中之事,时而凝神沉吟,时而落笔直书,屋子里静得便只剩笔尖游移于纸上的沙沙细响。敌方尚未露出败相,虚明的脖子已先酸麻了,悻悻然只得鸣金收兵。
虚明揉了揉太阳心,忽然无声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实在好笑,居然干出这等无聊事来。她侧过脸,又望了八阿哥一眼,渐露狰容的阳光经蠡壳窗滤过,斜照进书房里,只余下了一片春光明媚,人隐没在其中,虽看不清面目,却金灿灿似有宝光流转,漂亮得简直……无辜……无辜?!这词一从脑子中蹦出来,把虚明骇得不轻。任何其它词,都要比“无辜”准确合适吧?虚明不自禁轻轻笑了起来。
突然间,八阿哥抬眼望过来,虚明慌忙转目他顾,右手撑着脑袋,作百无聊赖状。
这时,只听见八阿哥的声音恍惚带着笑意,问道:“生气了?”虚明却是一怔,不甚利索地否认了。过得片刻,又听他道:“你觉得何焯此人如何?”虚明定了定神,道:“一个作得好八股文的好人。”八阿哥听出她话留了一半,便道:“看他对你那般维护,我还以为你也对他青睐有加?”虚明回头望向他,笑道:“交情再深,不过一面之缘。怎比得八贝勒您对他的再造之德,复生之恩,比山高,比海深?”八阿哥微微一笑,闭口不再多言。
文人嘛,总乐于自怜自艾着自己的怀才不遇,既梦想着得遇伯乐,从此一展抱负,平步青云,却又拘束于自己那可怜的自尊与清高,不甘低下高贵的头颅,看人脸色。真是标准的既想当□□,又要立牌坊。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于是老八这样,既肯为其升迁报国之路扫除障碍,又给足面子奉其为上宾的贵人,便显然尤为弥足珍稀了。他正是摸透了读书人这种微妙的心态,才能对症下药,一治一个准。而天底下的文人,日思夜盼的,就是能遇上这样一个好主公,真是做梦都得笑醒了。
虚明伸了个懒腰,起身将满地书踢出一条路,绕过书案,坐在窗下的一张圆背椅上,支着脑袋乱翻书。八阿哥也不理会,埋首于案牍之间。开始还能听见她唰唰的翻页声,久而久了,便连这一点声响都不见了,屋子里静到了极处,只有偶尔一阵细风,把垂在案边的临字帖吹起,极微的一丝哗哗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