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意外,臀股遭殃,不责够三十九大板笞杖之刑,是如何也不能停手的。诚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是也。
按说祥文祯武,此宫中所共知。然于此空前绝后之三十九连“动”,人人翘首拊掌称道,竟不知十四阿哥于文章一路,含毫凤池,尚有异材。
过得不久,又是某日小考,不知谁个临时起意,竟出题曰《西子来矣》,哂笑之余,却是莫人敢不谨慎以对。须知每次考校结果均得呈交圣上御览,哪个敢轻忽大意?唯十四阿哥一人不以为意,唰唰写就,并特意圈出自认为精妙语句:“出其东门,西子不来;出其南门,西子不来;出其北门,西子不来;出其西门,曰:西子来乎?西子来乎?”
十四那会儿的汉学师傅郭斌向以严讷耿苛闻名,见此金言玉语,想也没想,仿其笔调批曰:“置之一等,无是理也;置之二等,无是理也;置之三等,无是理也;置之四等,曰:奇才降矣!奇才降矣!”
至此,十四阿哥的“奇才”之名,震惊书房内外。就连短于调笑的四阿哥,闻听此事,也第一时间批了一句:“什么奇才,莫如‘人瑞’二字恰当。”
被卿云这般当众揭短,十四恼得冲上去狂风骤雨一通烂打。卿云笑得全身松懈,哪里能敌,被一记绊马腿撂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卿云也不呼痛,笑意更盛。
十四见状,愈发怒不可遏,重拳紧握,挥至中途,忽叫斜次冲出一人给拦下了。“原来你在这耍,郭老头候你老半天了。”十四奋力欲挣,却总甩不脱十阿哥铁箍般的围阻,喘着粗气,终还是咬牙关忍住了。
卿云好不易爬起身,走过去攀着十阿哥的肩,压声失笑道:“多谢了!”十阿哥皱眉道:“这是什么?”卿云只觉脸上一凉,遮面绸巾不翼而飞,竟是叫十阿哥偷空一把扯掉了。此变突生,卿云犹自镇定,神色如常,倒是在场众人反齐齐倒吸凉气一大口,实在骇得不轻。
那是怎样一张脸,原本白皙干净的肤表,冒出群计的潮红圆斑,大小形状不一,有些斑红晕中,甚而长出个米粒大小的透明色水泡,远望去,疙瘩成片,几令脸颊扭曲变形,可憎可怖之外还添一分恶心,如何叫人不惊不惧。
卿云坦然直立,拿过绸巾掸去衣上微尘,才又包严面部,和气道:“早说了,我是为你们好。”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一声问下,众人齐转头望去。三阿哥胤祉微愣,随即又正色道:“上课时候不在书房读书,逗留内堂,想治个研学不恭之罪么?还不快回自己书房去。”尚书房中,三阿哥乃是奉旨督察皇子学业,令行禁止,莫敢不从。两位阿哥纵然心有千般不服,此刻也只得诺诺去了。
三阿哥歉然对卿云道:“难为你了,为南巡一事忙得瘾疹复发,今儿还得满宫里四处奔波,让我于心何安。这几日皇阿玛忙于各地救灾要务,南巡之期将会稍缓,你也趁隙喘口气,好好歇养才是。那几本册子我已亲自找出包好了,小宋子,去把架子最顶层的匣子拿来。”
“此事原是卿云本份所在,何谈劳累。”卿云吟吟笑答,眼见宋太平捧来木匣一盒,不由楞住,区区几本薄册,何必劳动这么个精贵不菲的匣子。待瞧清匣子四围精雕镂致图案,卿云心念一动,随即了然,命小齐子接了,轻道:“恕卿云无状。这东西我可以代为转交,但是三王爷,这样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三阿哥沉吟片刻,低声道:“本王明白……”
既已明白,卿云便即拱手告辞而去。是非之地,早离早了。
小齐子抱匣随后,出了上书房地界,方大松口气:“幸好奴才我跑出来探风,一瞧见三爷立马给请来,不然可有得浑了。”
卿云耸肩不语,足下却无稍停,直出了书房地界,才吩咐小齐子:“我还得去御前听差,你将这匣子送回去,记得,一定,一定要亲手交给暖玉,她会明白怎么处置。”小齐子答应去了。
而卿云捱完这一天,已是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但她回到养性斋,一刻不得歇,洗了把冷水脸,脸上红斑仍在,那些峰拥突起的疙瘩却一扫而净。她挺身一翻,倒立在地,又用冰袋敷额,直待彻底目清脑明,方才落地更衣。
暖玉捧来她素日所穿的玄色长衫,担心道:“格格,要不要紧?”卿云笑了笑,道:“往常日夜颠倒,每天只能睡个把时辰,昨晚回宫后,那么早便就寝,难道反而撑不住了?”她虽然在笑,但暖玉却能觉察到笑声中殊无乐意,想到过去六年,卿云日日皆是如此硬撑,不禁心中酸涩,凄凉无以言喻,当下含泪带笑道:“格格不是说,过了今夜,便能想睡多久,便睡多久了吗?”卿云微笑道:“说的是。这两年每晚都劳你守在屋里,辛苦你了。”
暖玉神情一黯,幽幽道:“暖玉生来命苦,自四公主走后,便只有格格一人不计一切地维护于我,暖玉不为格格辛苦,还能为谁呢?”暖玉原是四公主房里的人,两年前,四公主远嫁喀尔喀蒙古,因不忍让暖玉陪嫁到那么远的地方,特意将她交托于卿云,她便一直随侍卿云身边。
“我没你说的那么好。”卿云笑道,“不过你来了之后,我确实轻松了不少。”她穿了一半衣衫,忽又脱了下来,说道:“换那件道袍来。”暖玉讶道:“夜间会不会太醒目?”卿云道:“没关系。今日是觉明师父的头七,他就留了这么几件东西给我……”暖玉立即去衣箱里换过。
悄没声息地纵身跃出养性斋,又过丹陛,重穿月台,推开钦安殿沉沉的红漆描金大门,香烟缭绕中,那个穿着杏黄色道袍的清矍身影隐隐若现。卿云揉揉眼皮,再看时四围俱寂,雪冷霜寒,果见皆是幻觉,不由轻叹。仰望明明如月,淡淡怅惘袭上心头。
若没有那个糟老道觉明的提携,教会她立足皇宫的一切法门,相信这六年的宫中生活,她是定难熬过来的。
不知立了多久,卿云负手背后,身形竟无稍动半分。忽闻风动,杂之踏枝碎叶微响,卿云立时转身,撩袍,拱手,单腿跪地一气呵成,恰如行云流水,从容之极,全然不似白日里那般笨拙拖沓。于是朗声笑迎:“师父在上,徒儿在此静候多时了。”未拜至底,一手伸过已然扶起,“早已讲明,你我不是师徒,不必闹这些虚礼。”
卿云欣然起身,只见跟前之人与往日一样做派,蒙面束发,故意裹上层层不合量度的宽袍臃衣,将原体态全然掩住。
“瞧你这副模样,就知事儿即便成了,也办得不够利落漂亮。”
卿云闻言,下意识地摸摸脸颊,嘿嘿直笑道:“旧病复发是真,略微修饰一番,也不算过头。”
“觉明嘱托我传授你功夫防身,算来也近六年了,今日大考,且看你是否能通过,正式出师。”
“是。”卿云撩开衣摆,从靴中拔出一把暗黄色短木剑,见对方目光大动,不免得意道:“此剑名曰龙吟,乃觉明飞升之前所赠,并叮嘱我,能用便自用,如不能用,便转赠于更适合之人,切不可罔顾一力之有限,强行独占。”说完一跃而起,挽了个剑花。
那蒙面人立时折了一根树枝,抢攻上来,两人你来我往,迅疾无比,顷刻之间已经过了百余招。无论对方多凶狠的剑招,都被卿云化解于无形,一点也近不了身。那蒙面人朗声道:“很好,这套剑诀,你已尽得个中精髓,丝毫不输于我。”说着突然凌空一跃,将树枝随手掷出,虽不是向卿云飞来,卿云依然大惊失色,往地上一滚,那树枝已转了个弯呼啸而过,破空之处,正是卿云适才所立之地。
树枝重新回到蒙面人手中,待其回头看时,卿云已不在原地,当即四下搜寻。突然间,卿云自松柏间飞出,那蒙面人急忙转身相迎,两人同时扔出手中武器,喀嚓一声,木剑竟被树枝击落,那蒙面人笑道:“你输了!”
卿云人在空中,趁其得意忘形,伸出双臂,便一只一个,抓住了那蒙面人的双手,落地之后身子一扭,两人各自施展起擒拿手,缠斗不休。却不料,此举正好落入卿云的计中。卿云轻轻一笑,那蒙面人顺其目光望去,却见那树枝击落木剑后,去速更急,几乎是急转了个大弯,径直朝两人飞过来。而两人的手均被对方扣着,动弹不得,闪避不及,由于卿云早有准备,那树枝只是从卿云的肩头擦过,便直击蒙面人的胸口要害,若是真的兵刃,只怕此刻已然非死即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