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阮四清还不懂卖她是什么意思,以为只是算命的另一种说法。
“手伸出来。”神婆在烛火下忽然变得有些骇人,深邃的眼睛里火焰在跳跃,阮四清忽然觉得害怕,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伸了过去。
神婆摸着她手心:“是个好命的。”
是个好命的。
这话很多人说过,连宋家爸妈也这样说,他们看着她白皙的皮肤和清秀的眉眼,总是这样感慨。
阮四清问:“不是替妹妹算吗?”
神婆抬眼看她,捏紧了她的手腕:“福姑,你知道外头怎么称呼我吗?”
她摇头。
“人贩子。”
她的脸狰狞了起来,一字一句像是冒着寒气,她哈哈大笑:“也不对,是皮/条/客。”
阮四清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猛地使大劲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冲向了大门。
在门外,她看到了她的爸妈。他们站在那里,像是一座大山,迅速压垮了她的脊背。
“福姑,你知道的,小祉病了,很严重。”她爸爸这样说:“我们实在没有钱了。”
他低声说话,眼神渴望且炽热:“你只需要……只需要去伺候他们一下。”
他们?他们是谁,是那群没有老婆的光棍儿吗。
阮四清迈不开腿了,她也才十岁,十岁的年纪,学会了挑水砍柴,下地栽种庄稼,可还没学会怎么面对想要卖了她的爸妈。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她怔愣着,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你替妹妹想想。”他说:“她还这么小,你是姐姐,你帮帮她。”
“福姑,咱们也养了你这么多年。”她妈妈勉强露出个笑来:“当年咱们买下你,这些年不短你吃穿,待你就像亲闺女,你就当——”
她眸光闪烁:“就当报答我们吧。”
那时候阮四清只想问:那为什么不给我上户口,不让我念书呢?为什么我这么听话,还是要卖了我?
神婆从屋里走出来,她佝偻着身子,笑眯眯道:“又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姑娘家嘛,迟早是要伺候男人的。”
那一瞬间阮四清几乎站立不住,她从来没有觉得那么冷过,仿佛寒意一下子从脚底钻到了心里,冻得她呼吸不顺。
“算妈求你了。”妇人上前一步,泪眼婆娑。
阮四清不知道那一刻是怎么过去的,她握紧了掌心,缓缓低下头:“好。”
她答应得很平静,只提了一个要求,说想要再回去看一眼妹妹。
宋家两口带着她回去,小小的宋祉躺在床上,她从没干过活儿,最是娇气,白嫩的脸也因为一场病变得苍白,十分脆弱。
“妹妹。”她走到床边拂了拂她的碎发,声音温柔:“姐姐要走了。”
“要去……很远的地方。”
“你要好好念书,好好吃饭。”
她絮絮叨叨说着话,仿佛在嘱咐遗言,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夜。第二天神婆来领人,她看着腿脚不便,却没想到其实十分利索。
阮四清背了干粮,她说:怕再也吃不到爸妈做的东西,带着也是个念想。
宋家两口站着,递给她一个水瓶和一点水果:“去吧。”
水瓶和水果,这就是他们最后的送别。
她们出发了,神婆说,到时候会有接应的人来,让她不要怕,跟着走就是了。
阮四清乖巧应好。
然后她拍了她一石头,夺路而逃。
她太清楚了,只要她去了那里,这辈子都没有未来了,她必须跑。
村子在大山深处,连绵不绝的树林和草丛是最好的保护带。但村子里的人一定会找她,他们不可能放任她逃跑,一般情况下,他们只会往更远的地方找,所以她退回去躲到了一个山洞里。
只需要三天。
她算得很明白,村民不可能耗费太多时间来找她,宋家也没有那么财力物力支撑。
她躲了三天,能少吃就少吃,保存着干粮和水,趁着深夜,她才敢偷摸露出个头来察看。
就这样躲着,过了三天,她在接近天亮的时候不要命地狂奔,奔到了外面。
她命确实好。
这里在采煤,还有各种矿产,她刚出山就碰到了一辆卡车。卡车司机吓了一跳,问她从哪里来的。
她不会说普通话,只会村里的方言,司机听了半天没听明白,他让她上车,说送她去警察局。
警察局。
这或许是神圣的字眼,她勉强放下了心防,司机把收音机打开,里头播报着新闻,她听着字正腔圆的话,逐字逐句开始学习。
第二天上午,她醒来时不是在警察局,而是在一间屋子里。
她觉得,她又陷入了危险。
于是她又跑了。
这次她不信任何人。
她学会了简单的话语,可以沟通,用身上仅剩的钱填饱了肚子。衣服太脏了,脸上灰扑扑,完全看不出本样,路过的人都以为她是乞丐。
然后她真的当了一个乞丐。
她一路流浪,风餐露宿,直到到了青市。
大城市跟小村子很不一样,这里的人们衣着讲究,扔了的垃圾都够她好好享受一顿。
阮四清觉得,流浪没有什么不好,她终于自在了。只是夜深时,偶尔还是会想起遥远的那个叫宋祉的妹妹,圆圆的脸,像星星一样的眼睛。
她有点想改变,于是去那些小吃店里找工作,刷碗或者是倒垃圾,什么都可以,可老板不要她。
后来混了一段时间,因为没有户口,也没有身份证,她什么都干不了。
那就这样吧。
她烦了,懒得动弹。
再之后就遇到了那个画画的疯子,胡言乱语,他陪了她很久,算得上她的朋友。
在他的影响下,她性子渐渐变了些,不再那么警惕,会接他的笑话,偶尔捡一副扑克牌,两人也能玩上几局。
疯子死后,她又开始一个人。
那些年碰上城市整改,到处都在规划设计,她睡的老旧巷子也被列入了名单。
阮四清又开始四处漂泊。
那天是个大冷天,她游荡在街上,面前忽然停了一辆小轿车,太豪华了,她从没见过那样的。
车上下来了一个小少年,她仰头看去,应该是十四五的模样。
少年说:“我请你喝奶茶。”
原味珍珠奶茶,热的,双糖。
后来她捧着奶茶仰头看去。
少年倚栏而立,眉眼带笑:“我叫阮森,你好。”
寺庙相遇
阮四清是搭车过去的,现在景点开发,大巴车跑得跟什么似的,买个车票,一路上还能听导游扯两句。
古凌寺听说历史悠久,占地面积也很广,先出了城区,然后顺着盘山公路往上走,一路上不说重峦叠嶂吧,但确实山青水幽的。
她是早上那会儿走的,应该是第一拨人,加上不是逢年过节,仔细数去车上也没几个人。
薄雾笼罩在山间,有些许霞光透过,斜越入车窗里,照到了她身上。
一路上听着导游喊,本来人挺精神,准备把这古凌寺了解了个大概,谁料到她靠着椅背,睡了两个小时。
再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停了,她背着包下了车,跃入眼帘的不是寺庙大门,而是一个接一个的帐篷和各种地摊。
她晃了一眼,都是一些佛珠佛像小玩意,三三两两的看客站在摊前挑选着。
“哟,姑娘,算一卦吗?”有个中年男子朝她笑,他指了指身边的长幡说:“灵得很。”
阮四清没理他,抬脚往石阶走去。
这古凌寺在山顶,公路只修到半山腰,因为这里有一片桃花林,政府估计是这儿赏景也挺好的,于是就没动土。没了公路,大巴车上不去,要想进寺庙,还得要爬个石梯。
这点路程不算什么,她半路都没歇息,一会儿就走到了寺庙门口,也甭管寺庙神不神圣了,第一件事就是买票。
排着队买票,听说青市本地人半价,她掏出身份证,售票员问她微信还是支付宝,阮四清抿唇,说现金。
买了票往右边走几步就可以看见大门,石柱架起了牌匾,飘逸刚劲的“古凌寺”三个大字挂在上头。她仰头看去,后头燃起的香火烟气飘在了字后头,倒还真有几分玄妙的感觉。
进了大门,和其他寺庙不同,这里的构造不是由浅入深那种一层层推进的。一脚跨过,威严的楼阁亭台就出现了,迎面是大殿,东西各有禅院,且不是小石板路,就是一条大道,两边种了青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