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鬼在假期空旷明亮的校园消磨过一早上,可惜他们曾经的教学楼已经推倒,重建成了设备齐全的实验楼,打消了程诺再回教室坐一坐的想法。
校园周边私搭自建的一片小巷也早已被林立的高档小区所取代,程诺本想带着林木森再去巷道里吃一次麻辣烫,当年同学聚餐总免不了挤在那间热闹的店铺里,如今也是物是人非,小店不在了,曾经把串言欢的人更是天各一方。
程诺一向对世事变迁看得很淡,他与同窗同行大多是点头之交,生活中挤满了学习、工作和其他繁琐的生存问题,来来往往自始至终只有自己一个人,面对分别实在没有多余的不舍。
高中毕业聚会时他忙着兼职没有参加,大学毕业合照时他忙于实习再次缺席,每天赶着晚班地铁回到学校,疲倦得迈不开腿,看校友们穿着学士服坐在阶梯上合唱校歌,他只觉得聒噪。
然而此时陪林木森追忆往事的计划,屡屡受挫于过去的变化太快,程诺难得生出些唏嘘之情。
两人边走边聊一通乱走,发现曾经的课外教学楼历经变迁竟然还坚强地持续运营着,程诺有段时间还在里面当过值夜班的网管。
本来程诺只是提了几句当年班里同学在网吧发生的趣事,结果意外发现林木森很感兴趣,虽然他面上没有过多表露,但程诺莫名其妙感觉到了林木森的在意。
越是相处,程诺越能发现林木森从前没有展露过的孩子气的一面,他原先不知道林木森嗜甜嗜辣,也不知道原来林木森喜欢儿童文学,此时又发现了林木森对网吧隐隐的热情。
程诺识趣地提议要不要进去玩一会儿,林木森也不遮遮掩掩,大方地应了声,从容得像是他在包容程诺的小心思。
两人点了包厢,仍然隔绝不了大厅连麦互喷的嘈杂,网吧堪称底层生活图鉴,除了玩游戏的学生,还有包月住在电脑前的无业游民,有求职空窗没地落脚的外来人,有男女哭闹,有家长斥责,待得久了什么都能见着。
程诺是不太喜欢这种环境的,时时刻刻有人用廉价的成就感暂时性麻痹着生活的不如意,而他的所有努力,就是为了避免自己成为他们的一员,毕竟,颓废真的很令人开心,程诺怕自己太过开心就会想要放弃艰难生活的必要。当年他也是为了混饭吃,没得挑了才当了段时间网管。
林木森却适应良好,程诺隐约感觉得到他对这个环境既好奇又自在,两人都没什么打游戏的经验,随便让网管推荐了个游戏,开了号,两个菜鸡摸索着坑起队友来了。
程诺落地成盒几次还没完全搞懂流程,手指倒是比打一天文件还累,歇了再战的心思,安心观摩林木森的游戏生涯由入门到擅长。
不得不承认,林木森的学习能力实在异乎常人,每失误一次,立刻有套反馈机制避免错误再犯,没怎么打过游戏却对局势把握极为准确,只是苦于手生操作跟不上,玩得七七八八,也算兴致勃勃。
这一专心,就晃过去两个小时,林木森不需要进食,却耽误了程诺的午饭,回过神来,程诺没有半点埋怨,像是过分溺爱小朋友的家长,满眼含笑地盯着他操作,眼里还有些崇拜。
林木森也见好就收,不再恋战,陪着程诺吃了午饭兼晚饭才启程回家。
傍晚时分,两人迎着紫粉色的晚霞,在人烟稀少的小区附近散了会儿步。
林木森之前以为程诺被附近的坛场吓到,没想到他好像对这些事也不怎么上心,生活步调没有太大改变。
问及此,程诺笑了一下,轻飘飘道:“死是早晚的事。他们不过是死得惨了些。”
第九章
林木森是个堪称完美的情人。
他识情识趣,多才多艺。交谈时从没说过半句令人不悦的话,从文学艺术到油盐醋茶,由浅入深他都搭得上话,是引导还是倾听,往往连程诺都没有察觉到自己需求,他全都能够以最舒服的姿态满足。
作为被程诺饲养,不能离得太远的鬼,他依然能够时不时制造些小惊喜,让程诺恰到好处地被感动,和他相处只需要做个接纳温柔的单细胞生物。
程诺如此认为着,林木森也不反对。
下意识地做某些事,既是对程诺多年来饲养的回报,也是刻在林木森骨子里的习惯。
事实上,林木森不全如表现出那样轻而易举,程诺也远没有自己所想的易于被讨好。
相反,程诺恰恰是最棘手的一类人。
林木森在两人不断接触中,逐渐意识到程诺的物质需求极低,并且没有明显偏好。
程诺不讲究穿着,衣柜里黑蓝灰的衣服随意搭配。不讲究饮食,咸甜辛辣都能接受,有时林木森为了测试他的口味,故意做些口味奇特的黑暗料理,他也不多挑剔,正常吃完,末了照例夸奖林木森厨艺了得。
林木森一度认为程诺是为了顺着自己,故意说些违心的话,旁敲侧击之下才发现,程诺是真的分不清食物好坏,无论是林木森刻意烹调,堪比米其林餐厅的精致菜品,还是楼下移动餐车八块钱买的米粉,在程诺嘴里没什么太大区别。
进食这项活动,他体验不到普通人的满足感,只是维持身体机能的必要过程而已。
他没有特别喜欢的文艺作品,没有过多留心的歌曲风格,电视上家喻户晓的明星他也认不出几个。人类之间能够跨越文化差异引起共鸣的作品,在他感官之下,都是大同小异的排列组合。
他也无所谓观点的输出,林木森有意迁就他,于是总刻意回避和克制些自我表达,而程诺是彻底没有什么自我表达,他见新闻时事,无论悲惨、愤懑、无奈、温馨、振奋与否,都毫无主动表达的意图。
仿佛这世界其他人和事与他毫不相干,又或许他的确如此认为。
他仅剩的表达欲也总用在和林木森讨论无关紧要的琐事。涉及他本人的,少之又少,像从前一样,话题里总是林木森,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比缺乏喜爱更可怕的是,程诺同样缺乏“不喜欢”,大多数浑浑噩噩度日的人一生都找不到值得喜爱的东西,但他们往往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有人不喜欢社交,有人不喜欢努力,有人不喜欢漂泊。
就连忘记了一切的林木森,也厌恶再回到死亡的状态,而程诺仿佛没有这些顾忌,他不热衷社交,却也谈不上畏惧,混迹于商场十数年,与每个共事的人关系融洽。
也不害怕死亡,普通人没见过鬼,尚且偏信偏疑惶惶不可终日,程诺家里养了只死因不明的鬼,楼下是活人祭祀的坛场,他却照常作息,不受干扰。
程诺像是一潭死水,无论往里投掷什么,都会被默默吞噬,留下一片毫无波澜的宁静,越往下探,越见不到底。
他对林木森的纵容和娇惯,与其说是主动的宠溺,不如说是毫无底线地包容与配合,正得益于他本身没有任何偏向性。
而这份纵容,来路不明,似乎起源于林木森,但又不随着林木森近来的刻意维系而加深。看似林木森处于主导地位,实际他能左右的不堪枚举。
而林木森的人生理念,就是极力清除让他处于劣势的因素。
“有人讲过你很难接近吗?”
程诺窝在林木森怀里,陪他看科普纪录片,被突然问道,他回头看着林木森的下巴,情不自禁道,“这句话不该问你自己吗?”
林木森低头亲了亲他的眉心,“现在还有疑问吗?”
程诺受不了他撒娇,沉着身子更陷入他怀里,当做无事发生,沉默了良久,回应道,“或许对某些人来说,我不算个好相处的人,不过我也没什么值得别人费心劳神非要保持联系的。”
“可是我想更了解你,想走进你的生命而不是止步于你的生活。你呢?如果不是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你不想知道我的过去吗?”
“我很珍惜现在。”程诺答非所问。
“对我也不可以吗?”
程诺哪里架得住林木森接二连三委屈巴巴地要求,立刻软声软气地哄他,“你又不是别人,我哪有不让你接近,只是我的人生实在太无趣了,没什么好讲的。”
“那从你小时候开始讲。说些什么都好。”
拗不过他,程诺只好被迫回忆起乏善可陈的人生轨迹,往常他从不主动想起,此时回想起来也非常生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