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做得太多惹人烦,也怕做得太少冷落了对方。
林木森就在身边,他无数次想要仅仅是安静地凝视对方,却又担心自己的视线过于冒犯。
当然,这一切也许只是程诺内心的独角戏。
林木森处之泰然,仿佛不疑惑自己的过去,也不质疑程诺的目的,他对待程诺,像是对待多年的老友,没有丝毫不自在。
“你知道楼底下有什么吗?”林木森突然问道
他见程诺拿着书半小时没有翻到下一页,不知道在走神想些什么。于是随口找了个话题。
程诺走到林木森身边,站在林木森往常最爱待的窗边,一眼望去是一片缺乏打理却异常茂盛的菜地。
“想看看吗?”
程诺不明所以,点了点头。林木森握住程诺的手,程诺反射性地瑟缩了一下,反而被林木森握得更紧。
他轻轻咬了一口程诺缺乏血色的指尖,明明没有多用力,也没有太尖锐的牙齿,依然轻而易举咬破了指尖,然后轻声哄道“闭眼。”
闭上了眼,程诺感觉到林木森握着自己的手指,沾着指尖血在自己眼皮上画了些像是符咒的图案。
笔画一顿,程诺像是突然多了一个器官,他仍然闭着眼,却能够通过从未体验过的方式感知到林木森,而一低头,此刻的程诺感受不到楼体的存在,犹如悬在半空,脚下几十米处,菜地里不断有拖着残破身体的鬼魂从地底冒出来,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转,仿佛被无形的牢笼困住,只能在菜地附近兜圈,然后拥挤着又被脚下的土地碾压着吞噬,如此往复。
离得很远,程诺却异常清楚地观察到他们的面孔,有男有女还有七八岁的小童,身着清末民初时的衣裳,破烂得几乎无法辨认,无一不是身形扭曲,有些腿骨穿破肌肉和皮肤裸露在外,有些头骨凹陷,眼珠掉落在破损的颅骨中,挨挨蹭蹭之间还踩着前人腹腔掉落的一滩肠道。
程诺做工程时也多少处理过基层员工血肉模糊的工作失误,但猛地直面一群畸形、呆滞的类人生物,程诺有些生理性地反胃。
比起他们肢体本身的冲击力,这个狭小区域密集、循环、麻木和无法逃脱的氛围更叫人窒息。
程诺捂着嘴后退了几步,林木森怕他此时不能视物不小心会跌倒,贴心地揽住他的后背,给了他些依靠。
正想询问林木森这些人是怎么回事,程诺一转头看见一副被火烧得焦黑的面孔,紧缩的碳化的组织贴着头骨,五官已经无法辨认,眼珠早已破裂,留下一个黑洞洞的眼窝。
程诺猛的睁开了眼,面前依然是林木森堪称英俊的面容,正在认真、柔和地注视着自己。
他突然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百年前这里是处刑地,犯了案的村民一律押到这片荒地行刑。”林木森只以为程诺是头一回开阴阳眼被吓到了,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程诺的后背替他顺气,饶有趣味地解释道。
“然而用的都是处刑人自定的私刑,也根本不是为了起到惩戒的作用,本质上不过是个人祭的坛场,为的是以此饲养处刑人请来的恶鬼,以供其驱使。你知道这个处刑的是谁吗?”
程诺头一次不再回避林木森的视线,唯恐自己再一闭眼又要看到对方骇人的模样,他看着林木森卖弄自己不知道的信息,眉眼间还有些自得的喜色,像是许多年前拿到保送名额喜不自禁的少年,骄傲的模样让任何人都舍不得落一句狠话。
程诺心里只剩下莫名的愧疚。
林木森饱受摧折离世,无人关怀,无人悼念,复生之事所求无人,最终寄托在自己这个半个陌生人身上。而自己能为对方做的却少之又少。
为什么你们要死得这么早呢?都死在我无能为力的时候。
见程诺没有被自己勾起好奇心,林木森的关子也买不下去了,对程诺说了个至今仍然活跃的家族。
程诺仍然毫不惊讶,林木森多少有点观众不捧场的沮丧。
程诺这会儿正是心疼林木森的时候,见不得他被扫兴,立刻顺杆子给对方递了个话头,“你怎么知道的?”
“那只恶鬼没了主,不巧遇见了我,进了我的肚子,我才能提前现身。”林木森对程诺眨了眨眼,但过于硬朗的面部骨骼限制了他抖机灵装可爱的意图,显得有点油腻。
“你看不见,不代表阳间就安全。”林木森正色道,“别一个人走太远,别离开我的视线。”
认真的林木森,从来都是程诺无法抗拒的存在,他应了声,克制住了自己伸手抚摸对方脸颊的冲动。
他喃喃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第七章
这一晚程诺睡得实在不安稳,又从噩梦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他起身去厨房烧了壶热水,再回卧室时才发现林木森坐在没开灯的客厅翻看着什么,簌簌的翻页声在夜里略显突兀。
程诺捧着热水在林木森侧面不远坐下,格外珍惜两人安静独处的时光,以此平复从梦魇中带来的心悸。
他蜷缩在沙发上,枕着靠背微微侧头注视着林木森,客厅只有空调指示灯的微弱光源,落在林木森的身上,依然在一片模糊中衬出他优越的侧颜。
他真好看。
程诺的心安定下来,渐渐有了睡意,几乎要睡着时,林木森凑了过来,拨开程诺被冷汗浸湿黏在额前的刘海,轻声道,“怪我不该吓你,回床上去吧,我陪着你。”
手上还拿着一本日记。
程诺看过太多遍,扫一眼就认出了林木森手里的东西,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林木森真他妈是来讨债的,时时刻刻都能让自己提心吊胆。
“这是我的东西,谢谢你这些年替我保管。”林木森注意到程诺的关注点,他蹲了下来,和程诺一般高度,对上对方的眼神,坦然中又带了些调侃。
程诺当然知道这是林木森的日记,可是里面还夹了不少程诺自言自语的片段,如果不是被林木森亲自看见,程诺大概打死也不愿吐露半个字。
毕竟不是每个人得知有个不熟悉人在角落里近乎痴迷地渴望着自己都会感到开心,更大的可能性是觉得对方无由来的热情令人生厌。
程诺此时完全陷入了惶恐,他或许不够勇敢,对林木森的关心纯粹出于自我满足,既虚伪又懦弱,可他仍然企图在林木森心里留下不那么差的印象。
然而每当他离对方更近些,从前犯下的错误就追着他,要他还债。
“我总觉得日记里的自己太空洞了,有机会讲讲你认识的我吧,比我自己的想象有趣多了。”
林木森只一句话,又轻易地把程诺安抚。
还好他没有在意。
程诺突然放松下来,自从林木森清醒过来,程诺的情绪完全不受自己掌控,刚刚还在焦虑中煎熬,此刻得了点林木森给的甜头,他又飘飘然地渴望更多地接触。
“你想回去看看吗?你从前生活的地方、你过去的学校?”程诺谨慎地提议。
“先好好休息吧,我随你安排。”
次日一早,程诺带着林木森回了母校,不巧正赶上教育部严查补课,往常七月份就提前开课的学校临近八月底还紧闭着大门,程诺准备好返校访问的借口也没了用武之地。
过去十多年,校门早已翻修,仅仅从外面看,程诺自己都觉得陌生,更别提林木森了。
他们沿着学校围墙走了半圈,路过东北角的球场,程诺终于找回了些记忆。
围墙里种了一排稀稀拉拉的塔柏,隔开了校外十字路口的喧嚣,林木森作为得分后卫,投三分球前喜欢玩些街头花式,投球时的动作更标致极了,每进一个球,隔壁班的小女生都叽叽喳喳叫唤个不停,一起打球的同学则看得牙酸,时不时集体吁他几声,热闹非凡。
每天下午,阳光西斜,林木森臂膀上的汗水被浅金的光线照得熠熠生辉,而程诺往往就站在围墙外柏树的阴影里偷看他。
程诺在往后的许多年里也曾遗憾于当年自己的怯懦,林木森或许有些倨傲,但待人和善,也许那个时候自己勇敢一些,他们还能成为朋友。
然而彼时的他爱林木森,卑微如蝼蚁,对方又如何看得见他。
“你以前经常在这里打球,有你在的比赛我们班总是拿第一名,每次运动会,来看你们比赛的其他班的女生就把球场围得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