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诺当时忙于照顾病危的爷爷,稀里糊涂的接受了林木森离世的消息,他况且如此,其他因为林木森去世而聚集起来的故人更是口头惋惜几次,就如觅完食的麻雀般散去。
林木森活着时,万人瞩目,死了,却没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从没来过这一趟。
良萱彼时急于清理林木森的遗物,程诺自称家里有快高考的弟弟,拿了些林木森的笔记回来,不知良萱是伤心过度还是怎样,其中竟然夹着程诺当年偷看到的那本日记。
心胸狭隘的程诺只想,林木森喜欢了如此之久的女人对他好像也不过如此。
那本日记程诺时常带着,直到救了郑国云,对方为了报恩主动要求帮程诺破个死局,程诺才知道凭借着这本日记,自己被林木森缠上了。
大概林木森一开始想找的是良萱,阴差阳错日记落到了程诺手里,恰好程诺又愿意帮他复生,于是就有了今天的一切,可是看着林木森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眉眼还是十六岁的程诺肖想过无数遍的模样,他也不再想只是单单成全林木森了
所以到底该编怎样一个故事,程诺斟酌着谎言的逻辑,不要太详细,越宽泛越好,他这样想着。
“你饮食一向不规律,有时忙昏了头一整天顾不上吃一顿饭,大学毕业那年查出了胃癌晚期。”这是武泽他们对外的说辞。
“是吗?”林木森有些疑惑,他的虹膜比大部分亚洲人更深,此刻却成了昏暗的房间里最明亮的一抹颜色。
他凑到程诺面前,拉着对方的手按在自己没有心跳的胸口,轻声问道,“那为什么,我这里时时刻刻都在叫嚣着怨恨和不甘呢?”
林木森的躯体明明带着死物的冰冷,程诺的手附在上面,却像是突然被火燎了一下,他反射性地想收回手,被林木森捏着手腕按得更紧。
灼热的刺痛感迅速从手蔓延到了程诺的胸腔,这一瞬间程诺仿佛被捆紧在十字架上,火苗从脚底燃起,皮肤被燎得鼓起大大小小的血泡,疼痛让肌肉紧缩,血泡应时爆开,组织液混着烤化的脂肪流到火花上,汹涌的火焰立刻窜得更高,焦炭的烟尘堵塞了他因为高热开始溃烂的喉咙,于是叫唤声变成了呕进身体的脓血。
林木森松开了程诺的手,吻了吻程诺眼角生理性的泪水,轻轻拍打着程诺颤抖的背脊,语气轻柔至极,“感受到了吧,这些刻在我身体里的痛苦。”
程诺在他怀里剧烈喘息了半天,短暂却尖锐的疼痛摧毁了他的神智,他捧着自己的手按在胸口,企图给自己一些安慰。
“抱歉。”良久之后,程诺的声音依然微微颤抖。
“睡吧。”林木森抬手遮住程诺的眼睛,另一手依然半搂着他。
刚才犹如置身火海,此刻又被冰冷的躯体围住,程诺毫无睡意,闭着眼强迫自己安静,结果满脑子走马观花都是林木森。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呢?现在看来完全不像他那几位好友的说辞,至于意外,又是怎么样惨痛的意外,足以导致林木森魂魄分离,甚至变成了鬼都还要被过往折磨。
林木森见程诺的身体越来越僵硬,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问道,“是我太冷了吗?”,然后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让他这幅鬼魂的躯壳有了人类的温度。
甚至比程诺的体温略高,暖洋洋的,让半夜一惊一乍惊得失了魂的程诺也开始迷迷瞪瞪有了困意。
林木森虽然什么都记不得了,但这不妨碍他一眼看穿了自己拙劣的演技和谎言。
程诺全当刚刚的事情是林木森的惩罚,至于林木森接下来堪称温柔的态度,他却是无法理解了。
第六章
程诺是被餐厅传来的油香馋醒的,他生物钟一向规律,难得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就看见林木森穿上了昨天买回来的衬衫,挽着袖口,系着围裙,手里端着刚出炉的蒸饺,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模样。
他见程诺反应迟钝,还贴心地替程诺拉开了凳子。
程诺少有这么拘谨,也极少遇见这种让他手足无措的状况。昨晚糊里糊涂,不知道林木森是不是在兴师问罪,一早醒来,俩人却像是完全忘记了昨晚的琐碎,也一并跳跃互相熟悉的阶段,直接进入了老年婚后生活。
林木森更是丝毫没有戳破他拙劣谎话的意思。
跨度太大,程诺转不过来这个弯儿。
刚炸的油条,色泽金黄带着些滋滋油光,形状浑圆匀称,切口处气孔膨大均匀,咬在嘴里先是薄薄一层酥脆的油皮,再是微韧柔软的面芯,油而不腻还有些微弹牙。
蒸饺晶莹剔透,面皮蒸得透亮肉馅鼓鼓囊囊,左右均匀三条褶皱弯成月牙状,一口下去打得紧实的鲜肉包裹着汤汁,既烫又鲜。
就连白粥都熬得米粒翻烂,粘糯软乎,却又不过分粘稠厚重。看似简单朴素的早餐,没些案台功夫还真拿不下来。
“我手艺还不错吧?”林木森兴致盎然,嘴角还挂着温和的笑容。
从前照面都打不了几回,程诺哪里见过林木森这个样子,年轻时做梦梦到怕是都要笑醒,现在年纪大些定力强了,不至于太过失态,但还是克制不住心跳过快,碗都险些端不住了。
没有得到用餐人的夸奖,对于厨师而言略有遗憾,不过看着程诺刻意回避自己的视线,却还是因为害羞眼圈微红,林木森也不那么介意他的失礼了。
程诺后知后觉意识到,自从林小乖默默嫌弃过自己的厨艺,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开过火了,冰箱里也只剩些饮料零食,林木森这是哪来的食材?
“你去买的材料?”程诺考虑到昨晚林木森已经可以自如控制体温,估计着他应该是有了些正常在阳间生活的方法。
“偶尔出去一趟没什么大碍。”林木森回应到,他明白程诺在担心些什么,视线越过程诺的肩膀,落在客厅中央日夜不休仍然在缓慢燃烧的引魂香上。他的语气更柔和了,“必要的时候你还可以给我补充养分。”
“就像这样。”他起身抬手固定住程诺的下巴,隔着餐桌弯腰用嘴唇轻轻触碰了程诺的嘴唇,熟悉的热源不受程诺控制地从下腹涌上胸腔,继而被林木森抽取干净。
程诺被他突然的动作一惊,猛地后撤了半步。
趁着林小乖分不清亲吻的意味时,程诺尚且可以心安理得偷些福利,现在被神志清醒的林木森亲近,心里更多的却是欺骗行径即将败露的惶恐。
林木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甚介意地退回了安全的距离,安抚道:“不用担心,我在你身边的日子比你想象得要更长,也不想伤害到你。”
程诺只觉得这样的林木森既熟悉又陌生,他从未见过对方如此轻佻又世故的一面,无处判断是自己对林木森不足够了解,还是林木森也在死后这些年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作为对程诺长时间照顾的回报,林木森接过了投食喂养者的身份,在他的关照下,程诺彻底成为了吃吃睡睡的米虫。
然而两人气氛谈不上和谐,勉强算是合租关系,程诺提供住处,林木森负责三餐,平日里一人一鬼好似都无所事事,却仍有需要自己操劳的事情,互不搭边,也少有交流。
程诺逐渐意识到,自己对于意识清醒的林木森实在没多大用处,而那些企图诓骗对方的、捏造的过去,往往不用说出口就在对方眼里露了陷儿,可大概林木森顾忌着记忆不全,程诺又算是他的饲主,从来不挑明程诺半真半假的言论。
本该陌生一人一鬼,在没有程诺主动的情况下,再次回到了各自的轨道,曾经有过交集,但接着就是渐行渐远。
程诺在和大多数人的交往中显得过于冷淡,从不主动进行过多的互动,他与旁人的关系总在持续消耗对方的耐心和热情下终结。
一切关系和交往,往往伴随着双方适度的权力割让,顾及对方越多,自我阉割的表达欲和行为方式越多。事实上,程诺正是个不懂拒绝到几乎没有原则的人,正是因为他深知自己的秉性,一旦宽容对方进入自己的世界,面临的就是又一次无底洞般消耗自己的关系。于是这么多年来,他没有留下任何一段稳定且长期的关系。
但林木森不是别人,他是程诺唯一想要主动把握却屡屡行差踏错的人。程诺懊恼自己曾经有许多机会和无数人练手,偏偏全都因为自己的回避而错过,以至于此刻面对林木森他毫无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