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折叶看着崔拂雪霜雪一般的面容,发现他左眼角有一粒细痣,据说这样的人心软。岑折叶想,我从前都没发现他这一点呢。说来也是,少令主矜贵高傲,哪能容人这么细瞧自己?那他自己呢,知道自己长了这么一颗痣吗?
岑折叶想起这件事,心里越发不好受,忍不住说道:“我都累你受过重伤,你为什么还……”
崔拂雪淡淡道:“你自己说过,情意无价,不能尽数不能交易,你又为什么问我这样的问题?”
“最初我想不明白,慢慢地就明白了。我爱你就像发现了野径里的一朵花。那里本不美亦无趣,见到了那花,方有了颜色闻见了香。花不会说爱我,但是它只属于我一个人。”崔拂雪微微蹙眉,“你听得懂吗?”
岑折叶怔愣着,又听他说道:“要问我如何爱上那朵花的,我也不知道。因为那条路我走着走着它就闯进了我的视线里。”
崔拂雪忽然叹了一声:“可我忘了,你不是花,你会说话,会说爱同不爱。”
“阿岑,往昔是我自作多情,你既无不好亦无错处。”崔拂雪的目光落到袖口那朵他方才说不甚满意的合欢花上,缓缓道,“其实这绣工我挺满意,匆忙之中已属上品。可我怕自己太欢喜了叫你看轻。我曾听人说过,新娘子出嫁要哭,不能太欢喜。”说完这话他一顿,一道水迹自眼眶中落了下来,他不敢相信地伸手沾了沾那泪痕,微微笑了笑,“我又不是新娘子,哭什么?”
说着他猛地用力撕下了整幅衣袖,裂帛之声再起,整件喜服被他用力撕碎了。他甩落碎帛,火红张扬的衣料纷纷而下,崔拂雪私语一般喃喃道,“不知道今年的枫叶会不会很红?”
岑折叶僵立在那里,怔怔地望着他素手。那个人只着单薄的中衣站在那里,唇瓣微启似笑非笑,眼里却枯寂悲伤。
崔拂雪与他相对而立,半晌开口道:“你还要不要与我做兄弟?”
岑折叶不语,崔拂雪的眼帘逐渐垂下,落在自己中衣襟前寓意和美的百合花,一时心酸并自嘲脑中眩晕不止。
他缓缓说道:“便是不曾心有灵犀一点通,但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你对潘莘舞过那样的剑招吗?对死去的温暮语呢?还有秦桑桑。这些人你有对他们抱琴唱过歌吗?一点灵犀……”他望着岑折叶道,“往后不能轻易对人舞这剑招。月下星前花飞衣袖,这么多人对武林第一美人心存爱慕,若有第二个崔拂雪误会了可如何是好?”
“可如何是好啊?”他恍似叹息地踏过地上碎裂的帛片,踏过他抚过许多个日夜的团锦合欢花,朝岑折叶招招手,“你先呆这里,我去打点。”
第7章 多情扰
岑折叶失力一般坐到了廊架的横木上,出声唤道:“拂雪。”
崔拂雪忙转过身,岑折叶伸手指了指:“你外衣得穿啊。”
崔拂雪一滞,看他耷拉着脑袋的沮丧样子,一时又伤心又好笑,这人就是叫他气不起来。
崔拂雪走后岑折叶坐在廊架上把来龙去脉想了一遭。那次小浪底受伤后崔拂雪就近在洛阳舅父的别苑休养,岑折叶才知道他外祖父曾是朝中重臣,赵祁又是他舅舅的学生。岑折叶也不懂他娘一个官家小姐怎么嫁进了武林世家。
休养大半月,崔拂雪伤势渐好,人也渐渐苏醒。暮春时节花园里群芳竞艳莺雀翻飞,崔拂雪便坐在轮椅上赏花品茗呼吸室外清爽的空气。
岑折叶早起出门这时候回来,听说崔拂雪能起身还去了花园便一路寻摸了过去。越过嶙峋山石的景便看到崔拂雪裹着雪白的裘衣窝在轮椅里,一旁的仆从提了一只红嘴彩羽的鹦哥学嘴逗他开心。
“吉祥如意吉祥如意!”鹦哥扑腾着哗啦哗啦叫唤。
岑折叶瞧着喜欢,走上前问仆人:“它还会说什么呀?”
别苑里的人知道这位公子是甥少爷的朋友,便恭敬道:“回公子的话,这长嘴畜生刚调教了三个月,只会说些吉祥话罢了。”
岑折叶打量着它圆绒绒的身体笑道:“多可爱的小东西,不能叫他畜生。我长于山野,常和鸟儿玩,叫我逗逗它,好不好?”
那仆从自然允了,把鸟笼的提把递到他手中。
岑折叶指尖洒了几粒鸟食惹鹦哥来啄,嘴上说道:“你会不会说吉人天相,来,吉人天相。”
崔拂雪看他玩鸟不亦乐乎的样子,忍不住说道:“你怎么还在?”
岑折叶抬起头来望向他身侧的崔兴,回道:“我以往去探望你,崔兴不是都通报的吗?”
崔拂雪抿了抿唇,又道:“那我即在此处,有什么话需叫畜生传达?”
岑折叶扬了扬鸟笼:“我说的话没它说得俏皮可爱又动听啊。”他见崔拂雪犹有羸弱之态,便放低了声调道,“少令主,我是怕我招你烦。你若乏了那我就先走了,要是精神尚可要不要我推你在花园里走走?”
崔拂雪咳了两声惹崔兴一惊,他摆摆手:“你先去歇着,叫岑少侠代劳吧。”
岑折叶交还了鹦哥,上来扶住轮椅,崔拂雪缓缓道:“你无须介怀。我虽没有你那颗仁侠之心,但是见死不救这种事我毕竟做不出。”
岑折叶已认定了他嘴硬心软,一百个应是是是晓得晓得晓得。
崔拂雪也在懊恼,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舍己救人的胸怀。当时飞箭如流星,仿佛一瞬间便能穿透岑折叶的胸膛,他不假思索上前去挡,顾不得把守自己的命门,结结实实挨了一箭。这还是他第一次受如此重的伤,若非事发洛阳,爷爷不想见到夏家的人,不然就不是派崔兴来了。
岑折叶探出头见崔拂雪面色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自顾自说道:“少令主,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这样的大恩。往后有我岑折叶能效劳之处你尽管提,岑某……”
“你有没有说过我们是朋友?”崔拂雪打断了他的话。
岑折叶哑然,随即应道:“是说过。”
“那日若子箭射向我,你会怎么做?”崔拂雪又问道。
岑折叶思忖片刻,喜得快要跃起来朗声道:“少……不,拂雪,在我心里,你我早就是好朋友了!”
崔拂雪微微弯了弯唇,故意问道:“是吗?”
岑折叶不假思索:“自然。世上百种人,虽性情喜好各有差异,但是人与人相处合不合意投不投契,几下就知道了。我呢,虽与崔少令出身迥异,也没有正经上过学习过礼仪,又是身无长物,实比不上拂雪你贵比王侯的做派……”说着说着他自己疑惑了,放低了声音说道,“这么一说差得好像实在有些远。”
忽然他听见崔拂雪轻笑一声:“那又是谁说’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海内贤豪青云客,就中与君心莫逆’?“
岑折叶摸了摸鼻子讪笑:“正是在下。”
“是说得好听口是心非吗?”崔拂雪又问他。
岑折叶停下轮椅走到他面前正色道:“当然是真心。方才是我拘泥了,给拂雪赔不是。”说着便俯身抱拳作礼。
崔拂雪静静地望着岑折叶的发顶。岑折叶自己雕了一根竹簪束发,说身无长物家无余财是真的。秦桑桑趾高气扬地对自己说她这位师兄是如何出尘脱俗潇洒不羁也是真的。崔拂雪刚想直起上身,胸口仍一阵隐痛,他只能倚在椅背上戏谑道:“快起,难道还要我赐平身吗?”
这么僭越的话他二人都不当一回事,岑折叶闻言站直了与他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岑折叶其人,何须谁来赐平身?
岑折叶遥想这两年前的事,又想到拂雪说他是一朵野花,那或许是要比家花香些。
他脑子里乱糟糟地转过各种念头,随即跃下廊架将一地裂帛一一拾起。
绣纹许多都破碎了,但是能辨得出有合欢百合和鸳鸯交颈这些吉祥图案。这绣的是绣娘的手艺,也是崔拂雪的心意。
岑折叶回首往来一路,后知后觉原来拂雪对我有这样的情意。他将那些被震碎的布帛拢到一处抱到怀里,就像是抱住了崔拂雪伤情的心。他暗想,我与拂雪那样好,怎么就叫他流泪了呢?
他发着呆,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花影蔓延至脚边才发觉天色已晚,崔拂雪一直没有回来。
耳畔传来窸窣的脚步声,他一听便知不是崔拂雪,便还坐在紫藤花架下放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