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截事崔拂雪此前听岑折叶说过,心里一惊。武圣久居昆仑,一心向道。他收养岑折叶也是因为岑折叶无父无母亲缘俱无,可少些尘世纷扰安心学艺。可是师徒俩相处十余年毕竟还是有情谊在。武圣便指岑折叶下山去好好悟一悟红尘之上诸多人情和道理。若有眷恋那便安心留下,若已了悟那便回到昆仑一同证道。
岑折叶被秦惟接到余姚,一路经历了不少,秦惟便放开让他闯荡江湖。岑折叶游历四方,如雏鸟离巢见什么都新鲜。他被凶恶的人欺过,被虚伪的人骗过;同样也被良善的人帮助过,被诚挚的人感动过。他体味人世酸甜苦辣,倒是活得有滋有味别开生面。当他和崔拂雪说起自己下山的目的是还打趣崔拂雪,说崔拂雪这人倒比他更适合做昆仑之人。崔拂雪听了这话只问他,你会回昆仑与你师父一道修道吗?岑折叶难得地面色凝重,半晌摇摇头说现在还不好说。
崔拂雪痴痴地望着仰躺着怡然自得的岑折叶想,他是仙山来客,不拘于人世。他忍不住再次问道:“你会回昆仑与你师父一起修仙吗?”
听了这话岑折叶勾勾脚尖一晃一晃轻快地说道:“我偷偷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师父他是早年被人伤了情,这才避世不出。他不爱世人,因为里面他爱过的那个已经死了。”岑折叶忽然想起来,立起半身来对崔拂雪道,“你知道吗?我头一回在晴雨崖见你,你持剑的模样和我师父太像了!叫我忍不住有些畏惧,嘿嘿!开玩笑开玩笑。”
崔拂雪感觉自己额前跳了跳,沉声道:“我哪里像你师父了?”
岑折叶露出戏谑的眼神笑道:“我师父内功大成,虽说六十多的人了,和你看着也不差几岁,我不是说你老的意思。”
崔拂雪冷哼一声:“那你说我什么?”
岑折叶忖度了片刻斟酌道:“就是那种睥睨天下众生皆不在你眼中的感觉。简而言之就是,蛮傲慢的。”
崔拂雪回想了下当时的情形,有点心虚,便默默认下了。
岑折叶见素来傲气凌厉的崔少令服软,更欢快了,曲起一腿手支在膝盖上倾身向前,打趣道:“不过也很正常嘛!我师父是武学宗师,也混了个仙人的名号。我们崔少令呢,出身又好本领又高长相亦佳,还特别特别地有钱,你自然骄傲一些!”说着还对崔拂雪眨了眨眼睛。
崔拂雪心里灼热面上发烫,急急地起身离岑折叶远一些,这时船身忽然猛地一震,岑折叶不设防扑入崔拂雪怀里。
崔拂雪抬头察看,见一艘锦绣绮罗围合的画舫从船尾驶出。画舫的甲板上立着一个阔衣广袖周身琳琅的男子并一众侍从,他见了岑折叶和崔拂雪的姿态挑眉笑道:“原来不是情妹妹是情哥哥呀!”正是方才调笑岑折叶的那个人。
岑折叶从崔拂雪怀里弹出,站起来指道:“此处河道宽阔,你们为什么还撞上来?”
那人借琉璃灯火望清了岑折叶的面容,面露惊艳之色,敛了敛衣袖目光玩味地在岑折叶和崔拂雪身上来回,柔声道:“小郎君,要不要和你的那位‘朋友’一道去我府上做客呀?在下金陵卓王孙。”自报家门后他脸上一副自矜的模样,崔拂雪了然,原来是金陵豪富卓家的人。但崔拂雪并不作声,目光落在前方岑折叶的背上,想听他怎么说。
果然岑折叶疑道:“卓王孙?这个名字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这么一说卓王孙更得意了,摩挲着扳指只等美人反应过来。
“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卓文君的爹!”岑折叶兴高采烈地转过身向崔拂雪求证。
崔拂雪看他眸光熠熠,走上前自然地扶上他的肩道:“正是。”
卓王孙笑意垮了,气道:“你连金陵四大世家卓家也不知道?”
岑折叶一脸无辜:“现在知道了。”
卓王孙愤愤道:“我告诉你,金陵中人皆敬我为卓半城。”
岑折叶闻言偷偷对崔拂雪耳语了一句,崔拂雪微微扬眉点了点头。于是岑折叶便朗声道:“巧了,我身边这位朋友,人送外号吴城之主。”
卓王孙一凛,再瞧崔拂雪通身气度,只怪自己方才美色当前迷了心智,素来识人之能都不管用了,竟没发觉坐在这条破船上的人实则不凡。他眼神在两个相映生辉的美人之间打转,心有不甘。
崔拂雪看出他的盘算,心中厌恶,直接从袖中击出一物擦着卓王孙的鬓边钉到了廊柱上:“若想保命,立时离开!”
卓王孙吓得魂飞魄散,他的侍卫们不忿抽刀喝骂,崔拂雪挥袖劲射,暗器穿过各人裹头的巾子打出一个洞来。崔拂雪冷声道:“下一回我就往下了。”
卓王孙见状大手挥道:“快走快走!”
岑折叶目送着那艘画舫竭尽全力地驶开,沉痛道:“你是不是又扔金子了?”
崔拂雪摇摇头:“不是。”
岑折叶抚抚胸口:“还好还好。”
崔拂雪莞尔:“是珍珠。”
岑折叶一听急了:“为什么?你这是打他们还是打赏他们!”
崔拂雪悠然地坐下,拎起酒盅喝了一口道:“如你所说,我特别特别有钱。”
冲着“情哥哥”三字,他不介意留卓王孙一条命。
第6章 裂红裳
金陵夜游之后崔拂雪再没有提过要岑折叶继任令主的事,料想崔老英雄也不会答应。二人君子之交,岑折叶怎么也没有想到哪一日要和崔拂雪同穿一套喜服。眼下知道自己自作多情了的崔拂雪静立在紫藤花下,花开得热烈,他却面色苍白神态冷清。岑折叶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他踌躇了半天上前道:“拂雪,你,你……都是我不好。”
崔拂雪闻言抬起头,对他虚虚笑了一下:“你哪里不好?”
岑折叶一滞,眼神转了转,泄气道:“我也不知道。”
崔拂雪微微点头,忽然抬手点住岑折叶的穴,将岑折叶定在了那里。
岑折叶刚要张口便听崔拂雪说:“你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就在此处,等我回来。”说着便自己隐入垂下的紫藤花幔中不见了踪影。
岑折叶大喊道:“拂雪你别做傻事啊!!!”远处幽幽地飘来一句“你放心”。
也不知是过了一盏茶还是一炷香的时间崔拂雪终于从廊架那头走了出来,岑折叶松了口气道:“你总算回来了,快把我解了吧。”
崔拂雪抬眼扫了他一眼缓缓道:“你倒听话,我只用了三分内力,你一冲就能冲开的。”说着还是拂过他穴道解开了禁锢。
岑折叶松松筋骨,垂着眼眸也不知道该和崔拂雪说什么。
崔拂雪却先开口道:“你从来,都是把我当朋友,兄弟?”说到“兄弟”这个词,他素来矜贵冷淡的脸上又现嘲讽般的笑意。
岑折叶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道:“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他看着崔拂雪眼中的光彩时明时暗,说不下去了。
崔拂雪轻轻笑了一声,眼神专注地凝视着他说:“那次我当胸中了流星矢,你说我为了你不能死,其实好友濒死也会这么说的。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一直在唤我醒来,我以为是我娘,因为那个人喊我阿雪,但其实是你。”
“我,我听你喊娘亲,我就顺势装作是你娘亲……我还喊过你小雪、雪儿,你都没应我。”岑折叶想起他和崔拂雪一道追杀叛将沈流星的事。沈流星的绝技流星矢三箭连发,他和崔拂雪各格去一箭,岑折叶身形极快,将剩下一箭截断。但这一箭却是子母箭,子箭在母箭裂断时射出,叫人防不胜防。电光石火间崔拂雪挡在他身前斫断箭簇,却露出胸前的破绽,被沈流星再补一箭。沈流星虽被岑折叶击毙,但崔拂雪亦是危在旦夕。
崔氏来人施救,崔拂雪不能挪动,就在天高云淡山清水秀的小浪底之岸,他躺在那里面如金纸不得动弹。
岑折叶万分自责,不知该对拔箭以后昏迷不醒的崔拂雪说什么好。
诚如崔拂雪自己说,他对江湖事朝堂事皆不关心。旁人夸崔少令一片公心不偏不倚,殊不知他是压根懒得理。岑折叶与他不过相识一年,崔拂雪说要与他比试武艺较个高下,才每每与他同进退。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似冷淡凉薄的崔拂雪却对自己以命相护,犯了武人大忌将生门尽数袒露人前,寻常的江湖客都不会这样,崔拂雪这等高手更不该才对,可他却下意识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