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时来看她的齐越,成了她的负担。
他带她兜风,看她吐,还拍她后背,说,像她这样的,是从深山谷底发芽的藤蔓,要长得很快,才能长到和他平视的地方,先天不足,也不奇怪。
丛云吐的厉害,没力气应付他。
齐越又说她还是很自觉的,包里放口红的女孩子见过不少,放呕吐袋的,她也算独一个。
她挥挥手,说,不能勉强兜风,各回各家吧。
他看着她站起来,默不作声走了,像一直独自惯的人,离他远一点,反而更自在。
他锁了车,追上去,对她说,丛云同学,好巧哦,又见面了,附近有个木偶剧院,要不要去看木偶写书法?
她睁大眼睛瞪他,很柔和的语气,说,不去了,让他找别人去。
他说,任嚣城只有两个闲人,一个是他,另一个就是她。
她看他一直跟着,只能停下步子,说,奇怪,木偶也会写书法,没看过,那就去看看吧。
齐越看她很自然地找台阶给两个人下,轻轻一笑。
两个人就一起去木偶剧院了,演出信息只有幼稚的童话,根本没有什么木偶写书法。
齐越就是一个喜欢胡说八道的家伙。
来都来了,买票进场,演出开始,台上只有穿着厚厚的玩偶服装的成年人,在那儿煞有介事地表演白雪公主,严重的货不对版,连木偶都没有。
台下寥寥无几的观众,说话都有回声。
齐越旁若无人,忽然说,他四岁读幼儿园,第一天进学校,拿了一把簇新的五毛硬币,宣扬自己有一袋金币,吸引了很多班级的小同学都来观摩,轰动了整个幼儿园,。
丛云问他,被揭穿之后呢?
齐越说,他很快就被冷落了。
丛云说,他就想有人陪他疯。
齐越说,本来就是闹着玩。金币他有一袋,在书包里,银行纪念币,纯金的,小孩子巴掌大,他没拿出来,因为最后没有人留下来。
丛云停顿了,说,他真是天生的大法官性格,不学法律太可惜了。
齐越就笑了。
丛云又说,他这人很霸道,哪怕他表演的是镜花水月,旁边人也得当成是良辰美景。
齐越说,她真是太了解他了,要是幼儿园就一起做同学就好了。
两个人叽叽咕咕,台上的玩偶们气坏了,没赶他们走,是因为看到最后的观众真的不多,只有他们两个。
第25章 chapter 25
晚霞的光华,沾住人的衣裳,水天渐渐变冷,一切都在褪色。丛云和齐越留在船上,直到明月升起,海上落满清晖。
齐越爸爸送了齐越和丛云一份新婚礼物,一本古书。
齐越翻过了,他爸还划了重点,“人事之升沉得失,不以胶滞其中”,勉励年轻人要淡然。
齐越拧着眉,丛云感觉到一种趣味,难怪他总想挣脱束缚。
他自己圈了一句,“不如高卧且加餐”。
齐越说:“这一句好,鼓励年轻人多睡觉,多聚餐,吃吃玩玩,拉动经济。”
丛云问:“这些淘气的话,你敢当着你爸的面说吗?”
齐越嘴角上扬,说:“谁说我不敢?最多被我爸追着打,还打不着。”
丛云浅笑,想起她的父母从不直接要她看什么,新书都放在餐桌上,她哥好奇看了,她也跟着看。
更小的时候,父母念小动物寓言,培养她的阅读爱好。
很久了,记忆中的家人,都已经面目模糊。
如果人生的升沉得失,真的能用“不胶滞”三个字概括,丛云愿意用这个说法麻醉自己。
但那样太轻忽了。
千万人中,丛云依然最喜欢齐越,因为他不说那样的话,他只要她好好的。
齐越买了许多最新的行业分析报告给丛云,可以让她屯股票的时候更有策略。
丛云对股票有惜售的情绪,像结识一个个新朋友。
最好的一只股票涨了三成,最差的一只跌到八折。
丛云决定给最差的那只股票起外号,叫做不思进取的斯托克。
她每天都要和齐越聊起不思进取的斯托克,说它身世坎坷,出身竞争很激烈的传统产业,产能过剩,业绩好也不受待见。
齐越忍笑,问她要不要抛弃斯托克。
丛云说,有感情了。
齐越发现她不是在玩股票,她在过家家。
丛云非常关心不思进取的斯托克,经常看它所在的城市的天气预报,担心下雨天影响它的生产,耽误它的发挥。
她总说,也许,明年斯托克的分红还那么优秀,就会有投资者稀罕它。
齐越说,要有止损线。
丛云说,谈钱伤感情。斯托克是第一个让她亏损的,但它不是故意的,它只是时运不济。
齐越发现丛云对钱有卓然的潇洒,他要是缺钱,会像晒干的美人鱼,不如她穷惯了,花钱买开心。
某天,沉寂得像没有心跳的心电图一样的斯托克,终于稍微涨了一小点,丛云说,终于有人看到斯托克的闪光点了。
什么闪光点?
齐越故意以稍高的价格买了大量斯托克,逗丛云高兴的,结果一起套牢。
那感觉就像结伴掉进深坑,坐看方寸天的月亮,没人知道泉水什么时候涌出来、托着人浮上去,只好继续呆坐看月亮。
直到某一周,斯托克连续涨停,丛云解了套,依依不舍卖了斯托克,赚回一点利息钱,说,以后再也不碰产能过剩行业。
齐越低位买的,赚了不少钱,买了新款HiFi音响在家。
他听着歌,坏坏地说,那也不一定。
周末,丛云和齐越穿得时髦一点,跟着齐越妈妈去逛拍卖会。
艺术品当中,傅女士偏爱买画,但常常空手而归。
傅女士认为,新人画家的笔触成熟之后,个人识别度最重要,不签名也知道是某某的话,就值得买入。
年轻时,她买过常玉的一幅花卉,因为预展画册上幽蓝的花瓣太深刻,她闭着眼睛也能想起,隔了好几星期也不忘,就高价拍下了。
那是她最成功的藏品,每年都在大幅升值。
傅女士喜欢辨认市面上有没有大画家的雏形,可惜少之又少。非得富贵人家破产了,才能出一个常玉这样的人物。
丛云和齐越一块儿修过不少艺术课,建筑、歌剧、电影……不能修出什么底蕴,可以加重眼高手低的毛病。
齐越问丛云喜欢哪一幅,丛云指了一幅花草画,细部有许多昆虫,像夏天菜园的光景。齐越对妈妈说,要给丛云买。
傅女士同意了。
丛云悄悄问齐越:“我要是想买月亮呢?”
齐越莞尔,说:“我家也买不起月亮。”
丛云说:“你妈妈疼你,所以爱屋及乌。”
齐越说:“傅女士和你一样,觉得那幅画好。”
丛云点头。
逛完拍卖会,傅女士像母鸡带小鸡一样,带儿子儿媳去吃饭,自然要去风雅一点的地方。
她是傅家那一代唯一的千金小姐,齐越和他亲妈一比,显得粗糙。
附近有个本地画家的纪念馆,傅女士说几百幅画,只有麻雀画得好,枇杷也凑合,跟人家红砖洋房里探出来的一样,圆头圆脑。
齐越说:“您要是主持焚书坑儒,一定烧死一大波人。”
傅女士想用勺子敲儿子的头,但看他已经大了,有尊严了,打不得。
傅女士让丛云先点菜,夏天暑热,丛云点了两样清淡的,菜单递给齐越,他也点了几样,傅女士随意,上了年纪爱喝茶,看小窗翠竹,沁出凉浸浸的霜,清幽曼妙。
吃完饭,司机接送,傅女士就坐车走了。
齐越说:“终于放学了。”
他不要被盯着,也不要被唠叨,最好辰光一天天的,写意自在,永远像放暑假。
丛云跟齐越上街溜达,挑树影婆娑的清静地方走,几处旧园,水脉从晋朝起始。
他们去一个道观,什么都不用求,看萍婆树结凤眼果子。
齐越说他自己,做事消遣,一开始都像收藏癖,堆积得越多越好,这一两年才消停了不少,反正都要归于虚无,取一样就够了,也能触类旁通。
丛云说:“你是看够热闹了,许多人还没呢,怎么只取一瓢饮?”
齐越说:“那为什么我的云妞一开始就求清静?”
丛云说:“难道你也以为人生是逛玉米地,三分之一路程看,三分之一选中摘取,三分之一攀比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