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你两次来越南，都还没有好好玩过吧。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柬埔寨和老挝，到处走走。虽然很久没来了，我还是认识一些老朋友的。”
我涩涩道：
“彬，我不是指这个。今天洛处找我谈了，他说——”
彬轻轻掰开我的手指，打断我的话：
“馨诚，时间不早了。你该睡了。”
他那双纯黑色眼睛里的目光温柔，说话的语气却不容置疑。我焦躁了起来：
“彬，这样没用。你不能逃避这个话题。”
“逃避？”彬冷笑了一声，语气又放软下来，“馨诚，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好争执的。你回去，一切照常。继续当你的赵警官，继续追着逃犯在小月河里游泳，继续上‘指纹’蹭工作餐。我答应了你，会试着活下去。所以，你也给我好好地活着。”
彬在我耳边轻轻说出最后两句话，语气充满了温柔和哄诱。他轻轻捏着我的后颈椎，将额头与我的轻轻互蹭着。
然而我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
“彬，国安的话——那个洛处，他只是想控制我，同时也控制你。你为他工作，他只会让你杀更多的人。就算回去——我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那些所谓的正常生活，只可能是虚假。”
彬仍然在微笑，只是放在我后颈的手微微加了些力：
“馨诚，人生里，哪些事情不是虚假的呢？我做了律师这么多年，冤假错案，弄虚作假，以权谋私，见利忘义——这些事情看得多了。你总要接受那些虚假的东西，从而来保存那些罕见的真实和美丽。听我的话，回津港，那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拿自己的自由和性命，去做那些不见天日的事情，去杀那些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彬，我来是为了带你回去，带你真真正正地回去。我不能带一个空壳——你却在别的什么地方，对着某些人的脑袋开枪。”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闷闷的：
“彬，带我走，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儿都行。”
彬轻轻抚着我的后颈，仿佛在安慰某只焦躁的小动物：
“馨诚，我们能去哪儿呢？”
“去你想带依晨去的地方。”
“依晨……依晨已经不小了，她跟着我，再过两三年，会出外念大学，远走高飞，开始她自己的人生。可是你跟我呢？我是像时天一样，带着你混迹江湖，做地下王国的王？可是地下王国就像是狼群，总有新的狼王产生，淘汰掉旧的狼王。或者说我像姚江一样，变成赏金猎人，和你过着浪迹天涯的生活？那你的正义心可能头一个就开枪崩了我。隐姓埋名逍遥度日？没错，我们可以这样过一年、两年甚至十年。可是我手头的东西，注定了国际上的黑白两道都不会放过我。我会老，会生病，会变弱，会保护不了你，馨诚。有一天我回到家，会发现厨房里干涸的血迹和尸体——只要想一想那种可能性，馨诚，我就无法忍受。”
“我答应你要活下去，可是首先，我得需要你好好活着。过着平平安安、被家人朋友环绕的日子。”
“馨诚，你在这里看到了很多死亡，可这终究不是你的世界。你不属于这个相互屠戮的丛林世界。”
我微弱无力地抗议：“可是，如果我学习呢？你总是愿意教我的，彬，教我怎样像你一样在这里活下去。”
彬深深看着我，黑色的双瞳流露出异样的情感，似乎是怀念，也似乎是哀伤：
“馨诚，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我始终记得，自己在预审科办公室看到的，那个眼神发亮、飞扬跳脱的小警察，一口京片子声色俱厉得让张北彤都不敢哼哼。我也记得，你第一次跟老何来‘指纹’喝酒，说起自己一打五将小流氓伏法时的满满骄傲。我也记得，那个站在我身边、看着谭嗣同墓，眼睛里流露出敬畏与伤感的年轻人。
“馨诚，我不要你，变成这世上的另一个我。”
“如果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点点可以留恋和珍藏的东西，就让我好好保护它。馨诚，你陪了我八年。你口口声声说不了解我的过去，可是馨诚，这世界上，哪里还有第二个人，这么了解我的一点一滴？哪里还有第二个人，用整个的人生和性命，来陪我走这三千公里呢？”
他轻轻吻着我，拥着我躺在床上：
“馨诚，答应我。为了我，回去津港，好好活着……”
第25章 救赎 25
我躺在床上，心中一时浮过千百种滋味，无法言喻。忽然有个念头不可抑制地生长起来，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你还想杀人吗？”
彬看着我，没有回答。我又问：
“今天你追出去的时候，杀了人，对吗？”
彬垂下眼睛。
“你杀的那些，其实并不是非杀不可，但你就是想要动手，近距离看他们流血、讨饶、慢慢死亡，是吗？”
彬的沉默令我如鲠在喉，奔涌起伏的心情渐渐冷淡下来。
我想起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八年前的初遇……那天，那个一身黑衣、眉目温和的彬仍然历历在目。八年来的每一天，我把彬当成最亲的兄长、最敬爱的老师、最真挚的朋友。
我自嘲地想，但也许，我一点也不了解他。
“想一想，你的枕边人竟然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杀手。你看到的，都是他愿意给你看到的。温和、有礼、甚至是相当有爱心的正常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的三十年，四十年，你会看到很多你不想看到的东西。”
“你自己觉得，你还能回到过去吗？”
我的脑子里响起了洛血竭的这段话。不，我们都回不去了。
我看着彬。八年的时间，他的样子只有了些微的改变，除了眼角有了些许细纹，下颌的线条变得更平和之外，几乎仍然是我最初认识的那个年轻人。他的手放在我的腰间 那双教过我打桥牌、教我握方向盘、甚至在我追求雪晶时教我翩翩起舞的手。我看着他的嘴唇，那曾经吐露出无数罪犯的秘密、无数犯罪剖绘的专业名词、又曾经在我的皮肤上烙下无数热吻的薄唇。
我感到胸骨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撕裂着。
要是……我自嘲的想，每次遇到难解的罪案、或者遇到无法决定的心事时，我总是想，要是彬在就好了。可是这一次，他就在我的眼前，他就是我全部的难题。
怎么办呢，赵馨诚？这一次，谁来向你伸出援手呢？
我轻轻吻上彬的嘴唇，干燥、温暖的唇瓣。彬仿佛能读懂我的心事一样，轻轻回吻着我。
那个夜晚，我们终究，什么都没有再向对方说。
“周戚年失踪了？胡说八道！”我摇着轮椅进门的时候，关宏宇正打着电话骂骂咧咧，“老宋还跟我说容霞死了呢。你以为芒街是什么？第九区吗？外星人出动到处抓人了吗？今天晚上再没有点像样的消息，就算是老四在这儿罩着，我也照样踢你们一个俩个的屁股！”
撂了电话，关宏宇冲我瞪眼睛：
“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对伤病患有歧视？”
“你小子又不是国安，又不是公安，谁让你进来的？”
“他能在这儿，我就不行？”我朝彬抬了抬下巴。自从那个夜晚以后，我们俩除了日常简单交流以外，就没怎么说过话。我觉得这几天伤势好多了，实在坐不住，就打算过来找点事情做。
洛血竭从一堆文件里抬起红褐色的眼睛，皱起眉头看了看我们，朝关宏宇打了个安静的手势。关宏宇像是被阉了的公鸡一样蔫了下去。
彬拿了两台笔记本和一副耳机走过来：
“想帮手的话，就帮忙调一下监控系统吧。”
“没问题。”虽然一直不曾派上用场，但我当年在公安管理系念本科时，在信息综合技术实验室里写的论文可是拿的全系第一，折腾这点小技术活不在话下，只是——“监控系统？监控哪里？你们打算——”
耳机里传来蚊子嗡嗡的声音：“赵馨诚？把耳机戴上！”
我戴上耳机，屏幕上跳出一个窗口，出乎我意料的，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面孔：
“赵馨诚，你还没死啊？”
“袁适？我说我怎么就摆脱不了你啊？你来摻和什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