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内的青石板阶上长着的青苔,不断经过雨水的冲刷,颜色好似变黯了许多。困着阮稚大阵的红光突然消失,罗汉像上的光景复原,肃穆庄严,威严异常。
悬在阮矢心中的大石放下一半,他握紧阮稚的手,往下道:“堂叔当年因庶子身份在庄内饱受欺凌,幼时经历极为坎坷,后有幸得净莲居士垂怜脱离苦海,但终是……不得好果。堂叔性情偏执,辗转数载后与朗禅相交。二人各取所需,堂叔为朗禅送去子母蛊毒,后又替他扫清所有与子母蛊毒相干之人。而朗禅则帮助堂叔重返孤星庄,一夜斩杀庄内一百六十七条嫡氏血脉,堂叔以嫡氏庶子身份重登孤星庄庄主之位。”
阮稚眸光似有所动,缓慢的抬起手触碰到阮矢的衣袖,“哥……哥……”
阮矢回握住阮稚的手,眼中半是怜爱半是悲悯。
闻瑕迩眼帘微垂,面色难言。半晌说道:“你有何依据。”
阮矢神色怪异的瞧着他,沉吟道:“为坐上应天长宫宫主之位。”
“他曾言,从不想坐宫主之位。”闻瑕迩指掐掌心,“朗青洵不是为了那种东西,会设计自己父兄之人。”
阮矢闻言心中怪异更甚,他反问道:“前辈是他多年友人,难道不知朗禅并不是朗咎亲生?”
闻瑕迩一愣,阮矢见他神情,心中便又笃定几分,继而道:“朗禅不仅不是朗咎的亲生儿子,朗禅的生母也是被朗咎亲手所杀。”
朗禅是应天长宫朗家的嫡子,天资聪颖,父亲朗咎与母亲膝下仅有他一子,是以自幼得宠,父母皆视他为掌中珍宝。
直到他八岁时,家中骤逢巨变。朗禅生母与家中一无名小厮苟合,被朗咎在房中抓了现行,朗咎悲愤交加,提剑当场砍杀了这二人,而朗禅则被朗咎视为这对奸夫□□留下的孽种。
朗咎此人极重颜面,将这桩丑事瞒的密不透风,原配之死对外称之为忽染恶疾,因病去世,草草办了后事便一揭而过。而留下的朗禅他虽想除去,但又不能让他在宫中死去,因为母子二人接连在他跟前去世,他恐这事引起旁人猜疑。
他遂随便找了个由头,将八岁的朗禅丢进了司野深山,一处饿了五天五夜的狼群之中。
那时的朗禅虽已入道,但和同龄的稚子并无不同,面对嗜血肉而生,饿红了眼的狼群,他似乎只有被撕扯成碎片,被这群狼吞进肚子的命运。
但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却在半月后朗咎从外寻回一对儿女,在应天长宫大摆筵宴,宴请宾客之时,当着仙道众人的面,重新回到了应天长宫。
失踪半月的嫡子失而复得,在仙道一众宾客的道喜恭贺声下,为了应天长宫的颜面,也为了自身的颜面,朗咎不得不将这嫡子重新带回宫中安置。
从此朗家便有了两位嫡子,一位荣宠缠身,一位无人问津。
雨势反复,天空落下的雨珠又变得大了些。罗刹古寺内极静,入耳只有雨滴掉到地面上,砸出的轻微水声。
闻瑕迩抬手抚额,手掌挡住大半张脸,指节泛白。
他从少不更事起,身边便围聚着许多各形各色的人,可他性子骄纵,眼高于顶。兜兜转转许多人,最终能与他成为挚友的,前世今生,惟有朗青洵一人。
君子之交,交心之谊。
他从前以为是朗青洵不懂他,可眼下他才发觉,是他从未看懂过朗青洵半分。
阮矢等着他的回音,闻瑕迩无声放下掩额的手,说道:“你将此事告知于我,意欲何为。”
阮矢答:“应天长宫这些年,势力盘根错节,遍布近乎整个修仙界。而朗禅修为如今已不知精进到何种地步,想扳倒他并非易事。”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着你除掉他?”
阮矢眼中笑意重现,道:“冥丘少君仁善之名,幼时在云杳叔叔跟前曾有幸耳濡目染过几次。”
闻瑕迩陷入沉默。
阮矢却好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一般,手中折扇一开一合:“其实,我一开始找的人并不是前辈您,而是缈音清君。”
闻瑕迩抬眸,“这件事你告诉他了?”
“自然告诉了。”阮矢若有所思,“不过缈音清君好像并不希望此事让前辈您知晓,在山洞中之时还勒令我离前辈远些,也是怪哉。”
闻瑕迩眼中神色微动,他沉默片刻,忽然背过身去面朝寺门,“你的弟弟既已寻到,便回去同他们会和。余下之事……商榷之后再做定夺。”
阮矢此行本就是为寻阮稚而来,小弟既已找到,再留在此处也无意。而除掉朗禅一事的确需要从长计议,便点头应答,牵着阮稚跟在闻瑕迩身后离开。
这时,紧闭的古寺大门忽然从外面被推开,门被推开的动作极其缓慢,发出的声音既沉又暗哑,好似枯败的树枝被沉重的石头正慢慢的辗轧一般。
闻瑕迩停下脚步,眼神顺着逐渐大开的寺门从外望去。
一把白伞逐渐进入他的视野,打着伞的人几步走完台阶,行至寺门外。
来人是个身量颀长,着墨色宽衫的男子,来时衣衫下摆处似乎沾染上了几点雨珠,颜色比旁处要深上一些。
他伞面压的有些低,面容被挡在其后,但脚下行走的步伐却不徐不缓,视野并不受干扰。行走之间,撑伞的那只衣袖便因他前行的动作微微往后卷曲几寸,不经意间露出一串褐色的檀木佛珠串。
他走到罗刹古寺的院中停下,恰好与前方的闻瑕迩隔着一两丈距离,面对着面。
闻瑕迩手指无声而握,凝视来人,眼中透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来人轻抬伞面,雨珠沿着伞沿簌簌而下,滚落至地。
朗禅眼覆浅笑,与闻瑕迩视线交融,温声唤道:“阿旸。”
第128章 莫逆
阮矢收了折扇,右手不动声色的按在了腰间佩剑之上。
朗禅故作不知,噙笑的目光仍旧定定注视着闻瑕迩,又唤一声:“阿旸,我来见你了。”
闻瑕迩五指蜷缩成拳,指节泛着白意,他隐忍着问:“……你是如何能做到,这般光明正大的出现在我面前。”
朗禅眉宇微动,含笑的双眼透过闻瑕迩似有若无的落到后方阮稚的面上,他道:“我来见我失而复得的友人,有什么不对吗?”
阮稚黯淡的双眼倏的亮了一下,只见他一掌拍向阮矢的右手臂,阮矢猝不及防挨了这一下,整条手臂疼痛一时失了力道,“铮”的一声,阮稚反手抽出阮矢腰间佩剑,从后方将剑架在了阮矢的脖子上。
“小弟!”阮矢不可置信,欲要转过头看清阮稚,脖颈上便多出一道血痕,逼得他再不敢轻易挪动半寸,“……小弟你这是做什么!”
阮稚噤口不言,眼中神情又变作黯淡沉寂,目光却紧盯朗禅。
闻瑕迩余光朝后方瞥了一眼,朗禅看穿他心中所想,旁敲侧击道:“手起剑落,不过瞬息之间。”
“那你控制阮稚特意引我来此,究竟有何目的!”闻瑕迩回转眸光,袖中藏着的赤符蠢蠢欲动,只待对方先撕下面具,他便动手。
朗禅却并未如他所料一般先发制人,眼神在他衣袖上一扫而过,“我说了,我来见你。”他执着伞不徐不缓的朝前走了几步,离闻瑕迩更近几分,重复一遍:“阿旸,我来见你。”
“我半分都不想再看见你!”闻瑕迩眼神锐利,目光如刀般在朗禅面上一寸一寸的审视过后,他忽的上前一手抓住朗禅垂下的手臂,压着声音问:“莫逐……是不是你杀的!”
顺着伞沿而下的雨珠,从闻瑕迩的额前滑落至他的眼帘润湿了眼睫,他却只顾紧盯着朗禅,动也未动。
朗禅淡笑依旧,好似这桩事并不能触动到他情绪分毫,他道:“杀死莫逐先生的,是阮恻隐。”
闻瑕迩抓着朗禅手臂的力道蓦地收紧,怒不可遏:“莫逐从不识阮烟,无冤无仇,阮烟为何要杀他?你说!”
赤符怒扬而飞,从身后纷纷围住朗禅,阻了去路。
朗禅终于敛了笑,默了片刻后,话锋一转:“跟我回应天长宫。”
闻瑕迩胸膛起伏,双眼发红。他气急,抬手便是一记狠厉的拳风袭向朗禅的脸,朗禅却像是早有所料一般,半途截下了他的拳桎梏在掌中。
闻瑕迩眼前景象陡然一片恍惚,他甩了甩头勉力清醒,那熟悉的困意却自体内涌上头,“朗……青……洵。”他从嗓子眼里挤出这三个字后,身形一晃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