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既惊险又刺激,不过,也没他们说得这么悬,”沈以诲说得蛮谦虚。
经历过生死,捡回一条命来,好像一切都显得那么云淡风轻。
“队长,不要太谦虚啦,被那么多架日机包围着还能甩开,你这波太刺激哦。”
“说实话,那天,我豁出去了,根本没想着自己还能活着回来。那天之后的每一天,都觉得自己是赚的。”
“后来,检查飞机的时候,我的机身上,都有40多个弹孔。队长,你的飞机上,肯定只多不少。”
“那天,我送了敌人很多子弹,可敌人们也送了我很多子弹。公平得很。”
我就看着他们以这样云淡风轻的状态,谈笑风生,以最轻松的语气说着最惊心动魄的战斗,说着这场让沈以诲差点回不来的战斗。
就好像这样的生死大事,他们毫不在乎。
其实,不是不在乎,是经历得多了,看开了。
“对方的零式战斗机也参加了战斗,那样的情形都能打一顿再逃出来,队长,你可以。”
“所以,就被对方追得四处逃窜,狼狈得很。你们几个还在中间几次拦截,要不然,我根本不可能逃得出来。”沈以诲笑笑。
没错,天空上,唯一能信赖的,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的兄弟。
所谓生死之交,大概就是这样了。
那天,空中的沈以诲,横冲直撞,像个亡命徒。
他抓住时机就开打,打完就跑,跑了再回来,回来后再打,然后再跑。
敌机想要干掉他,但兄弟们密切配合,一直掩护着沈以诲,才得以让他来来回回地横冲直撞。
只是,他不是每次都这样,能够全身而退。
当沈以诲钻进机群,进行第三次攻击的时候,日机包抄过来。
在他们的火网最密处,沈以诲打完了他的子弹。
只是,他的飞机,也被一个炮弹破片炸开了巨大的窟窿。
迫不得已,只能逃跑。
这场战斗,激烈,刺激,那样的刀光剑影,惊心动魄。可是,现在,在沈以诲他们看来,就是一个平平淡淡的故事而已。
只不过,这个故事,是真实的,真实到以鲜血为代价。
可是,在他们看来,这些都平平无奇。他们只是觉得,这些都是自己该做的而已,认为这是他们的职责。
民族危难之际,总要有人站出来。
和弟兄们聊天的时候,沈以诲打开窗户,然后,很自然地点了一根烟。
抽烟,是开战后,沈以诲学会的新技能。
以前的我,从来都想不到,像沈以诲那样清爽的人,抽烟会是什么样子。
可是,现在的他,这动作娴熟得毫无违和感。
我知道,他们只是用抽烟来舒缓自己内心的压力而已。
有一次,我听到他们开玩笑,他们学着抽烟,学着跳舞,只是因为,指不定哪天就回不来了,他们用这些,麻醉和放纵着自己。
沈以诲说,“虽说我受伤了,可是,回来后,心里太过着急,太想在第一时间见到你,所以,见你,都是用跑的。”
“想当初,在航校,大哥找我的时候,我都没跑这么快。”
尽管,伤成那样的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是煎熬。
沈以诲在基地养伤,可是,他的战友,却依旧在继续着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
依旧有受伤,依旧有牺牲。
不过,每当兄弟们回航的时候,看着那热闹的场面,心中总是很温暖。
那天,队里接到任务,队员们又要出征。
出征前,沈以诲在机场送行。他看着稚嫩的石磊,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回来后,队里给你过生日。”
那天,正是石磊22岁的生日,也是他来队里的第二个生日。
第一个生日的时候,全队备战,不敢有任何松懈。
沈以诲敬礼,送自己的队员出征。
我看着他那个敬礼的背影,看了好久。
身边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以前,都是别人送我出征,今天,第一次站在地上,看着别人出征。”我转头,看到了沈以诲若有所思的样子。
房间里,我看得出沈以诲的坐立不安。或许,此时此刻,他的心,早已飞到了天上,和队员们在一起。
一个人的时候,沈以诲很猛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
不是为了此刻的烟雾缭绕,只是单纯地打发时间。
我知道,他很紧张,恨不得此时就和兄弟们一起并肩作战。
夜幕降临的时候,终于,外面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
刚刚经历了一场硬仗的兄弟们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笑了,沈以诲终于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开怀。
“来来来,说到做到,兄弟们,待会儿到大厅,咱们一起给石磊过生日。”
战时物资紧张,没有蛋糕,只是一顿比平时丰盛了一些的饭菜而已。
下午准备这些东西的时候,沈以诲很紧张,他生怕队员们有损伤,没了欢乐的氛围。
只有现在一个都不少地回来,大家才有这样的心情。
“生日快乐,”一群人很开心地干杯。
与其说是为石磊过生日,倒不如说,是大家庆祝平安落地,一个不少地死里逃生了。
这样欢乐的气氛,很适合喝点红酒。
只是,当一群人酒意正浓,饭局氛围正好的时候,突然,停电了。
“老张,问一问后勤,怎么回事?”
“队长,大面积停电。”
“如此雅兴岂可中断?兄弟们,把打火机拿出来。”
于是,一群人在点点火光中,祝石磊生日快乐。
黑漆漆的夜,那点光,虽然很渺小,却也显得格外温暖。
这是点点火光下的浪漫与希望。
只要透进一点点的光,黑暗终究会过去,希望总会来临,不是吗。
只是,不知道这群经常飞的人能不能看得到自己赢来的光明。
后来,我总会想到那个晚上,漆黑的夜,闪烁的光,以及一群谈笑风生的年轻的飞行员,那些英华少年。
而他们,又有几个人,活到了1945年的8月15日。
第 32 章
沈以诲养伤的日子,是我最平静最安宁的日子,那颗心终于不用再悬着。
不过,这段时间对沈以诲来说,却并不怎么美好。
他一边养伤一边锻炼,生怕自己恢复得不好,不能再飞。
而复健的过程,异常煎熬。
我看得见他因强忍疼痛而蹙眉,他不会轻易表现自己的痛苦,只因为怕我担心。
看得出来,地上的他,是心不在焉的。
我知道,飞机就是他的翅膀。
断了翅膀的男人,在地上,找不到归属。
他要找回他的翅膀。
经过几个月的休养,沈以诲终于复飞了。
那天的他,很高兴。
可是,我知道,我又要在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担惊受怕。
医院转移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里。
好久没回家,家里还好吧。
父亲是家里的大家长,现在基本不出去,家里的吃穿用度,都是之前的底子。
母亲身子不大好,也把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了大嫂。
大嫂依旧很坚强,自己办学,教养空军遗孤,让这些孩子们在连天的炮火中有了自己的学校,有了可以落脚的地方。
作为许哲远的夫人,她体面而隐忍。
大哥的两个孩子也在里面上学,只是,他们已经永远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了。
三哥还在西南,和故宫的文物在一起,虽然辛苦,但心中满足。只是,他一直都忘不了那个永远都不可能再和她结婚的三嫂。
“二哥呢,好久都没有他的消息了,”我问。
“别再提你的二哥,我许氏家族里,从此,再没这个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父亲的眼神里,是少有的冷酷,哀伤,却也那么决绝。
那天,我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为,我的二哥,投敌了。
用比较通俗的说法,他成了汉奸。
现在,他在新政府做事情,做他的高级金融专家。
我的二哥,那个才华横溢,天赋异禀的二哥,现在,成了汪精卫的人。
我的二哥,现在,站在了全家的对立面。
“二嫂呢?”
“两个人秤不离砣的,自然在一块儿。”
我呆住了,怎么会呢,许家的孩子,怎么会投靠汪精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