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身处敌对的阵营,我们的爱人,是生死相搏的敌人。沈以诲记得高桥的飞机编号,大哥牺牲那天,他的飞机,也参与了战斗。
这也是交战时,沈以诲一看到他的编号,就红了眼睛的原因。
这是怎样的恩怨纠葛,天空上,男人们的战斗,催生了他们背后的女人之间的这封信。
我该怨谁,我该恨谁。
有时候,他们,一道军令,身不由己。
是那帮政客们,是那帮政治家,他们的一次会议,他们的一个决定,他们对他国的侵略和掠夺,便给两国人带来了无数的悲痛与灾难。
而我们,只是在危难的时候,保卫自己的土地,赶走侵略者。
这也是当初大哥和沈以诲投笔从戎的意义。
守卫,他们只想守卫。
为对方狂热的军国主义付出惨重代价的,是无数普通人,战乱之中,无尽的生死离别。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写的这封信,后来辗转到了记者手中,登在报刊上,并被译成几国文字广播。信中的文字不美丽,也不复杂。可是,那个记者说,上面的一字一句,都表达着中国人的坚毅,表达着我们的宽阔胸怀和争取和平的美好愿望。
战争中,有多少人,有着和我相似的命运。
所以,这封并不太美丽的信,引起了世界反法西斯舆论的注意。
结束战争,是多少人共同的心愿。
只是,当侵略者还在践踏我们国土的时候,4万万中国人,绝不妥协。
沈以诲的信就这样一封一封地飘过来,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杜甫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是什么意思。
见字如面,能看到牵挂的人亲手写的信,也是一种满足。
那天的来信,很浪漫:
前天的飞行,结束任务已经是晚上了。我们很少有夜间飞行的经历。不过,今晚的飞行,条件还算不错,因为十六的月亮,真的又大又圆。
回航途中,当我从云堆里钻出来,开着飞机,也体验了一把嫦娥的感觉,我仿佛快要撞到月亮。那又大又圆的月亮,似乎就在我的眼前。
中国古代,诗人们把最好的诗词都给了月光。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李白的浪漫,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理解了苏轼的思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理解了王维的悠然,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他们没有做到的事,月亮之上,我感觉自己做到了。
我通过文字,完全感受到了他信中的浪漫,感受到了他和月亮亲近时的欢喜。
云朵之上,月亮,似乎也成了他的朋友,孤独中,寂寞的夜色中,彼此慰藉。
沈以诲总是急于和我分享他的所见所闻。
不过,我知道,他总是报喜不报忧。
比如,他的受伤,就完全没和我讲。这是后来,我看到他胸口上的伤,他实在瞒不住了,才告诉我的。
说话的时候,他还那样云淡风轻,“小伤,不碍事。”
可是,这个“不碍事”的小伤,再偏一寸,就是他的心脏。
多少次死里逃生,他这条命,是捡回来的。
第 30 章
那次,激战中,沈以诲胸口被敌机流弹打中。他强忍剧痛,左腾右挪,终于逃出了敌人的攻击,最终降落在一片空旷的田野上。
事后,所有人都捏了把汗,子弹再偏一寸,今日的他,将有去无回。
只是,他们都知道,这些,对他们来讲,再寻常不过。
没了,就没了。
活着,就继续战斗,继续下一次的飞行。
当沈以诲装作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们差一点,就天人永隔。
晚上,他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直到我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他龇牙咧嘴,强忍着沉沉地“呃”了一声,我掀开他的衣服,才发现那面目狰狞的伤口。
而沈以诲却只是说自己受了点小伤。
他的身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伤痕。有平时训练时的擦伤,磕磕碰碰的,还有些,是被流弹扫过的痕迹,分布在前胸后背,凹凸不平,面目狰狞。
看着那些伤痕,一时间,我竟说不出话来。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伤痕,旧伤新伤交织着,似乎成了他独有的勋章。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担忧,沈以诲伸手,把我搂在他怀里,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什么都没说,但却像什么都说了。
那天,在沈以诲的来信中,我感受到了他的喜悦。他说,不久之前,中苏空军联合,轰炸了日军占领下的汉口机场。
那天,他们很高兴,因为他们一下子,就炸掉了日军停在那里的200多架飞机。
200多架飞机,不敢想象,如果他们飞上天空,将会对我们造成怎样的伤害。
那天,沈以诲他们,就这样,让敌军的这些飞机变成了一堆废铁。
这样的战绩,很是振奋人心。
回来的时候,他们笑得很灿烂。
可是,可以说,这次,是他们最后的狂欢。
就是这次轰炸,就是这次奇袭,日本军部大为震惊,他们不甘忍受如此巨大的挫折,于是,决定把刚刚研制出来的零式战斗机投入使用。
没错,就是他们刚研制不久的零式战斗机。
然后,它横扫了中国的领空。
它就像横空出世的刺客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1940年9月13日,重庆璧山上空,战斗中,沈以诲他们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日本机型。
奇怪,这种机型,怎么这么灵活,根本不给人瞄准它们的机会,上下腾挪,迅速逃脱。
而且,它太快了,我们根本追不上。但对方追我们,却是瞬间的事情。
它的突然出现,让我们措手不及。
这一次,中国空军惨败,战后清点,我们的飞机,损伤11架,全毁13架,8人受伤,10人阵亡。
这不是一个个简单的数字,这是一条条人命啊。
气氛冷得,似乎已经快要结成冰。
这一次,我们技术上的优势,我们一往无前的勇气,已经完全弥补不了设备上的不足。
日本可以自己研制飞机,并且源源不断地补充到战场,可我们,全得向外购买,毁一架,少一架。
对比如此悬殊,我们的飞行员,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捍卫我们的国土。
每一次飞行,他们都当做是自己的最后一次飞行。
活下来,就继续战斗。
这种零式战斗机很轻,它不用装甲,战油多,又很快,还可以灵活地爬高,动作灵敏。
它一出现在战场,它一为日机护航,我们的制空权,就被它拿去了。
从此,空军再没有招架的能力,在零式战斗机的保护之下,日本轰炸机长驱直入。
他们甚至放出豪言壮语,妄想把中国的天空,全都变成太阳旗的世界。
面对设备上的巨大差距,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就像是以卵击石一般。
可是,饶是如此,我们的飞行员,依旧没有退缩。
面对日本的零式飞机,那是一群明知以卵击石却不曾低头的人。
后来,我知道了,因为,当他们每次冲上蓝天的那一刻,就做好了不能活着落地的准备。
他们不是神,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也会受伤,也会痛。
只不过,在战争来临的时候,他们扮演了神的角色。
他们明知日本的零式飞机极大地优于自己,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迎了上去。
因为,他们爱的人,在这片蓝天下。
因为,他们想守护,这片蓝天下的所有人。
因为,他们想守护,这片蓝天下的国家。
因为热爱,所以无惧。
尽管日军有了零式飞机,沈以诲他们却从来没有退缩过。只是,从此,我的担忧,更重了。
那天的来信,沈以诲向我详细描写了他们的一场战斗。
他敢这么写,我就知道,他没事。
我很庆幸。
人总是自私的,我一面为那些逝去的飞行员悲痛,而另一面,我又庆幸,那些逝去的生命中,没有沈以诲的名字。
那次,他在信中这样写道:
又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那天,在空中的时候,我的飞机滑油箱被打穿,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前方。
飞机也发生了严重的抖动,我急速操作,想要摆脱这样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