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抡教授的纽扣很少纽准,鞋袜难以蔽足,小憩时从干粮带中取出日记本和蘸水钢笔,缓缓写上一阵。他步行的时候,不穿制服穿长衫,即使在“山路四十八盘”的贵州也完全沿公路行走,不抄近路。每到中途休息或营地留宿的时候,他都会取出防毒面具,向当地民众讲解防毒防空常识。黄师岳团长尊重学者,跟着曾昭抡教授走大道,每每天黑才到。”
“新生活运动已经开展了那么久了,贵州也是新生活运动的标准省份,要求戒毒戒烟。可是,到了当地之后,我们才发现,田里种的全都是鸦片,崎岖的小道上,人们一担一担挑着的,也全是烟土。抽大烟的人很多很多,一到晚上,到处都能闻到大烟的味道”。戴氏兄弟叹了口气。
1938年4月28日,旅行团全员抵达昆明。教授夫人们为旅行团制作了花篮,由教授的女儿们献上。
我记得,那一天,很热闹。
湘黔滇旅行团经过3个省会,27个县,以及数百个村镇,历经68天,行程总计3248里。除乘船坐车外,步行路程2548里。
一路跋涉,最终,到达了昆明。
4月28日当天,大部队从东郊一路穿过市区,最后在圆通公园止步。
唐继尧墓前有一块空地,团长黄师岳拿出花名册点名,点完后,郑重地把它交给前来迎接的西南联大常委梅贻琦先生,“我把你的学生都给带来了,一个都不错,一个都不少,我现在,交给你!”
这句话一落,在场不少人都热泪盈眶。
战火纷飞的年代,也阻挡不了我们对知识的向往。
六天后,西南联合大学正式开学。
自从离开京津后,驻足长沙,又不得不继续西行,历时半年有余,战火纷飞中,我们终于在昆明寻得一片能安置书桌的土地。
“惟望诸君在苦干中,时时在想着过去从平津逃出来的万里流亡,和这一次从湘到滇的三千里跋涉。”这是1938年4月29日《云南日报》刊发的社论《欢迎临大湘黔滇旅行团》。
就这样,我们终于在昆明安顿了下来,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涯。
条件依旧艰苦,甚至还不如在四川的时候。
只是,我们互相之间开玩笑,咱们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现在,已经完全学会了苦中作乐。
走出教室,和大自然亲密接触的课堂,似乎离生活更近了。
我没想到,生活不仅有惊吓,还有惊喜。
第 12 章
在这里,我居然见到了大哥和沈以诲,这是我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事情。
原来,他们的航校已经搬到了这里。
自从去年8月份开始,我们就没见过面,战乱时期,每个人都天南海北的,想写信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寄。
报纸上时不时就会有空战的消息,我那颗悬着的心,也从来都没有落下来过。只有在自己忙碌到忘记一切,什么都顾不得去想的时候,心里,才会有片刻的安宁。
所以,有时候,我会故意让自己忙起来。
那天,我和沈以诲就那样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见面了,我们盯着彼此看了很久,似乎谁都不敢相信心里时刻牵挂的那个人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我不记得自己是笑了还是哭了,我只知道,沈以诲的怀抱,很温暖。
我们似乎忘却了一切,就那样毫无顾忌地拥抱着。
我们的嘴角明明是向上的,可是,为什么眼中会落下眼泪呢。
战乱时期,连一次意外的相遇都变得如此珍贵。
只是,在相聚的欢愉中,我看到了沈以诲眼里那抹淡淡的哀伤,深深地氤氲着,挥之不去。
因为,几天前,他刚刚失去了五个兄弟。
他们的生命,永远地定格在那个最美的年华。
原来,就在1938年4月29日,湘黔滇旅行团到达云南的第二天,在《云南日报》刊发《欢迎临大湘黔滇旅行团》社论的同一天,武汉上空,一场激烈的空战正在进行。
那天,日军出动了36架轰炸机,在12架战斗机的掩护下企图偷袭武汉三镇,向他们的天皇献礼。
在他们看来,这是一次必胜的战斗。
当时,在武汉上空,九大队只有9架战斗机,敌机在数量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可是,沈以诲他们想都没想,直接冲进了云霄。
面对劣势,9架战机冲入敌机群,与敌人展开一场混战。和沈以诲互相引为知己的楚念民死死地咬住一架敌机,不论对方如何摆脱,都无法成功。
然后,他迅速瞄准,开火,一条无情的火舌舔向了敌机。
刹那间,敌机中弹起火,旋转着坠向地面。
这样的开局,干脆利落。
那时,空中的沈以诲还和楚念民有了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流,兄弟,你很棒。
然后,楚念民一拨机头,又盯住了敌方另一架飞机。
或许,他那太过出色的战斗动作引起了敌人的注意。
与此同时,日本带队机长气急败坏地命令日机集中火力向楚念民开火,楚念民只能应战。
尽管他英勇奋战,却仍然无法抵挡日机的轮番进攻,5架敌机发疯似地扑了上来,猛烈地向楚念民射击。对方一直围攻着他,他的飞机上,多处被击中,满是弹痕。
只见,楚念民的飞机油箱也着火了。
沈以诲见状,试图和战友们组成队形营救,可是,敌方飞机数量太多,他们身边,还有好几架飞机牵制着,根本无法抽出身来。
沈以诲的眼睛红了,尽管,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已经看着太多的战友离开。
可是,此时此刻,自己最好的同学,最好的战友,最好的朋友,那个还没谈过恋爱没结婚的人,正被敌人包围着,自己却抽不出身来。
他发狠,冒着飞机被敌人击中的危险,一个转身,从两架飞机的夹击中突围,迅速爬升,占据了高处的有利位置。
可能是他的速度太快了,当他转身露出破绽的时候,敌人竟然没有出手。
但战场上的形势就是这样,时机稍纵即逝,马上,沈以诲获得了主动权。没有丝毫的犹豫,沈以诲眼神锋利地像一只鹰,对准一架敌机,立即开火。
此时此刻,他只想速战速决,然后,营救自己的战友。
马上,敌机冒烟,然后,直直地坠落。
他将对方精确击落。
另一架飞机见势不对,迅速逃走。
本来,他们的任务就是牵制沈以诲,他们接到的指示,只要缠住沈以诲就好。哪知道,沈以诲竟然能逃出包围圈,并进行了漂亮的反击。
于是,另一个只好飞一般地逃走。
沈以诲没有去追,此时,他心里只想着楚念民,想要靠近他。
只是,当他终于能腾出手来,终于能靠近他的时候,却看到,楚念民的飞机上,已经全是弹孔,摇摇欲坠。
此时,楚念民的飞机,根本无法再战。
跳伞,跳伞,我们掩护你,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沈以诲在心中默念着。
这是他们每个人都知道的,他们也足够默契。
要想活命,这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接下来,沈以诲看到了这样一幕。
楚念民对着战友们粲然一笑,那一笑,包含了太多东西。他没有跳伞,而是趁自己还能操纵飞机的时候,在飞机还没有完全失控的情况下,猛拉操纵杆。
战机拖着浓浓的黑烟,向上翻转了180度,然后,直接以最快的速度,撞向了从后面扑来的一架敌机。
看呆了的,不仅有沈以诲他们,还有那些敌人。
空中一声巨响,一团火光燃起。
同归于尽。
由于战斗机机动性极强,即使想要同归于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沈以诲不知道,楚念民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究竟做了怎样的抉择。
他是否想到过自己的父母,想到过那个和他感情很好的妹妹,想到了自己即将离开的这个世界,还有太多的牵挂。
他就以这样不怕死的姿态,在蓝天上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他就以这样不怕死的姿态,与这个世界,做了最后的告别。
其实,从1937年开始,他就不断地收割着日本飞机。
那年9月,日军出动了300多架飞机空袭南京,他驾驶着自己的1205号“霍克”机,与战友们一起,搏击长空,击落敌机1架,击伤4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