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它实际上确实会造成影响。”中年男人说,打断了他的话。他拿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格朗泰尔看着那些泡沫在他的上嘴唇上慢慢消失。“这不是个好主意,格朗泰尔。熟知那些网络故事的人不会希望你再出现在任何一个相关的案子里的,不管你怎么告诉他们你没有实质利益冲突——都是白搭。”他停顿了一下,那个微笑的面具依然挂在她的脸上,“我不希望人们觉得郡检察院在人员调度上缺乏规范。你明白吗?”
格朗泰尔抿了抿嘴。
“好吧。”他说,摊开双手,耸了耸肩。“我理解。我真的理解。但如果这样呢?检察院可以接收这个案子,不由我负责。随便分配另一个检察官来做它就好了。我不出庭,不参与。只要确认有人负责它就好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想到了什么,因为这个主意而兴奋得身体前倾、把双手撑在了桌面上,“噢!或者这样。格罗夫先生,我们可以这样。我不以郡检察官的身份参与这个案子,我可以作为个人律师代理它,这样我——”
“你在郡检察院任职的时候是不能代理私人案件的,格朗泰尔。”格罗夫平板地说。他的笑容已经摇摇欲坠,他开始不开心了,但是格朗泰尔还没有意识到。
“好吧,那么前一种呢?我不参与它,找另外一个人来负责。马吕斯太年轻了,但我觉得——”
“格朗泰尔。”中年男人冷冰冰地打断了他。
格朗泰尔抬起头去,这才发现那副笑容满面的面具已经完全消失了。格罗夫注视着他,那双棕色的眼睛里既有不快,又有一丝不耐烦。他把咖啡杯放在了桌上,两只粗黑的双手交扣,十根手指像一串油光锃亮的小香肠一样绞在一起。格朗泰尔噤了声。
检察长注视着他。这半分钟像半小时那样长。
“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雇佣你么?”他终于开口时说道。
格朗泰尔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搞砸了。
“因为我在阿兹玛·德纳第的案子里做的很好?”他试探性地问。
非裔男人摇了摇头。
“不全是。”他说,“更重要的是——因为你识时务。”
“识时务?”
“识时务。”那男人说,“在分流人员不小心把你放进那个案子后没多久,我就知道你认识当事人。这不是什么难事,你的教育背景,阿兹玛·德纳第的教育背景——你们在同一所中学里。按理说我应该立刻把你拿掉,但有意思的是,我发现你非常努力——你对那个案子非常、非常的努力。”
“噢。”格朗泰尔轻声说。他感到一阵恶心的感觉——对他自己。
“我听说过你法学院一年级的时候曾经惹恼了我们的另一个同事。”格罗夫接着说,“我听说了你对他的精彩演讲。你想要社会正义,因此大骂一个检察官,这听起来确实有趣。但更有意思的是,仅仅一年多后,你就又回来了。依然是实习生,依然想做检察官。但这回你不再破口大骂,反而对你当年嗤之以鼻的事情全情投入。这实在打动了我。”
格朗泰尔攥紧了手指。
“您别嘲笑我了。”他低声说。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
“不,我不是在嘲讽你。实际上,我很欣赏这种品质。”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盯着格朗泰尔。“我们这样的人,格朗泰尔。”他说,举起一只手来指指自己,向格朗泰尔提醒他的肤色,“少数人,或者移民。在检察系统谋职位天然就更艰难些。你来面试的时候,说英语甚至还有法语口音。我本来根本不想留下你,因为陪审团不会喜欢一个有口音的出庭律师。但就像我说的——你在那个案子里的表现打动了我。”他分开了双手,用右手手指敲击着桌面,“你很聪明,很敏锐。你做诉讼案件会是一把好手。但更重要的是,在保住自己的位子和弥补对当事人的愧疚之间,你选择了自己。你知道为了生存该做什么。我喜欢这一点:你仅仅用了一年就抛弃了幻想,选择了生存。”他停下了,眼神扫向了书架上的照片,那张全家福里,他的家人们对着他微笑。“而抛弃幻想对我们这一行——对我们这样肤色或口音却还想从事这一行的人来说——尤其重要。”
格朗泰尔没有说话。他感到自己的胃又一次拧紧了,那种久违的下坠感掌控了他。
“也许。”他缓慢地说,“我现在不那么想了。”
格罗夫看着他。
“也许——我不欣赏你现在的想法。”
“但那是个孩子。”格朗泰尔突然说道,“那是个孩子,格罗夫。你自己也有孩子——你有五个。”他说得又急又快,几乎孤注一掷,“你的孩子是荣誉毕业生,但那个孩子却什么也没有。他的母亲在监狱里,他的祖母骚扰他,他甚至没有一台电视机。也许我们可以帮他,也许我们可以至少让他安全的长大,也许我们——”
他停住了。他抬起头去,看着非裔检察长。那双棕色眼睛里冰冷的神色让他住了口。
“那是个几乎不可能赢的案子。”格罗夫说,拉平了肥厚的下颚。“检察院不该浪费资源,投入一个没有意义的案子,增加一个败诉记录。你想必已经看到了我的日历——检察院要忙的案件已经太多了。”
“没有意义?”格朗泰尔说,“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男孩儿,格罗夫。不是一个记录。”
他的上司看着他。
“我不是个坏人,格朗泰尔。”他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书架前——这是一个明显的送客姿态。他的棕色眼睛看着自己和大儿子的合影,眼神柔和了下去,声音却更加冰冷。“我不是个坏人。但做我们这行本来就不是为了处理一切不平之事——做我们这一行就是要抛弃幻想。工作不是幻想。”
格朗泰尔看着他的背影,和他映在玻璃书架上的脸。一阵奇怪的感受涌上了的心头——确切地说,这已经不是一个感受,而是一个念头。格朗泰尔咀嚼着这个念头,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抱有这个念头很久了。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望向他的上司。
“我想我已经不适合做这一行了。”他说。
非裔检察长转过头来注视着他。那双棕色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后是惋惜,但很快恢复了意料之中的平静。
“我想是的。”他摇了摇头说。“我很遗憾,格朗泰尔。”
“我也很遗憾。”格朗泰尔说。但不知为什么,他胃里那种沉重的感觉消失了。他感觉他变得轻快了,从他的脚底飞了起来,像一个想要飞出房间的气球一样顶在了天花板上。“为你。”
他露出了一个微笑,走出了那间办公室。
他回到办公室收拾自己的东西时吓坏了坐在那儿的实习生,他连连道歉自己只是暂时占用格朗泰尔的位置,而格朗泰尔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自己只不过是来做个离职。他花了些时间收拾自己留下的东西,在看到那个他曾经用来装酒的矿泉水瓶时,他对自己笑了出来。他把那个瓶子举过头顶,做了个投篮的动作——它直接落进了办公室另一头古费拉克的垃圾桶里。古费拉克在临近下班时间时才出现,不知道是忙于其他外勤工作,还是单纯翘了下午的班。他对格朗泰尔的决定先是大呼小叫了一会儿,但稍后也露出了意料之中的了然表情。他拍了拍格朗泰尔的肩膀祝他好运,告诉他自己会怀念每个和他一起去酒吧取乐的周五晚上的。
“但我有种预感,我们以后还会经常在法院里见面的。”他的朋友眨着眼睛说。
“当然了。”格朗泰尔向他保证。
“你想必已经想好下一步的规划了?”
“你等着瞧吧。”
他们在检察院门口笑着拥抱告别,格朗泰尔搬着他的杂物箱钻进自己的车里,拉上了驾驶座的安全带。他的手机从口袋里滑了出来,屏幕亮了,上面有两条消息和两个未接电话,都来自安灼拉。
“你很勇敢。”第一条消息写道。
“发生什么了?”这是第二条消息。
格朗泰尔冲着手机屏幕笑了。他发动车子,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朝安灼拉的家驶去。
天空像预报中一样下起了夏季的暴雨,格朗泰尔在安灼拉的住所所在的街道上环绕了两圈,终于找到了一个空着的停车位。他远远望着大概五十多米外安灼拉的家,那房子已经翻修完毕,窗户换了新玻璃,邮筒也重新竖了起来——那副被人破坏过的景象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望着路面,雨水不断在地上砸出密密麻麻的水花,天色灰暗,雨声震耳欲聋。如果他要跑过去,一定会淋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