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上一早,格朗泰尔就被咚咚咚的敲门声吵醒了。这声音毫不礼貌抑制,想必不是安灼拉。他打开门,眼前因为刚刚起床依然模糊一片。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门前。
“你睡到这时候也太懒了。”伽弗洛什喊道,“我今天总可以刷你的墙了吧?”
“什么?”格朗泰尔说。他还没睡醒。
“刷墙。你答应我的。”那孩子说,“你男朋友说我今天做完了功课,所以不会再烦我了。”
“我早跟你说过了,”格朗泰尔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好吧。”伽弗洛什说,“也对,只有上了年纪的中年夫妻才会分房睡。得了,这没什么要紧!重要的是你答应我要让我刷墙。”
格朗泰尔叹了口气。“好嘛。我想起来了。”他说,打了个哈欠,“你想要怎么刷?”
“无所谓。”那孩子说,“我只想弄点颜色上去。越多越好,越疯狂越好。”
格朗泰尔思考了一会儿。他的视线越过伽弗洛什,看到书房开着门。那箱被他推到一边的旧颜料就堆在门框旁边。一个主意溜进了他的脑海。
“我知道了。”他说,笑了起来,当年和爱潘妮糟蹋墙壁时那种愉快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跟我来。”
他们抱着两个装满了气球(是的,气球。格朗泰尔带着伽弗洛什把那些干得没法再用的颜料都用清水化了,一种颜色装进一个气球里、再将口扎紧。他们大概做了有几十个这样的颜料炸弹)的塑料桶下楼时,安灼拉正在餐桌后面看报纸,面前摆着一杯咖啡和一个牛角包。
“你们要做什么?”他问道。
“谁知道呢?行为艺术。”格朗泰尔笑着说,“你想一起吗?”
“不了。”安灼拉谨慎地说,“你不打算吃早饭吗?”
“我习惯了没早餐的日子。”格朗泰尔愉快地说,“再说了,玩乐比面包重要。”
他带着伽弗洛什进了院子,天气晴朗,蓝天透亮、阳光普照,是春末夏初的温暖景象。他们绕到了房子背后——这儿保留的来自爱潘妮的涂鸦最少,以及,如果街道形象管理的那些人要找他麻烦,这面墙也是最难发现的。格朗泰尔把手里的塑料桶放在地上,他今天穿了一件很旧的长袖衫,如果一会儿沾得颜料太多,他打算直接把它当抹布了事。他把自己的袖子挽到手肘以上,从塑料桶里拿出一个气球。
“嗨,你瞧,像这样。”他对伽弗洛什说,将那气球在手里掂了掂、抡圆手臂,用力朝墙面扔了过去。装满水的气球在碰到墙壁时爆炸开来,里面的红色颜料在洁白的墙面上炸开、形成一个飞溅的圆圈,然后再垂直地向下流去。
“哇。”伽弗洛什说,“太挫了。”
“别着急嘛。”格朗泰尔说,“你再朝上面扔一个。”
伽弗洛什依言照做。他的气球在方才那片红色的斜下方破裂,黄颜色叠在红颜色上,创造了一片新的光晕。
“这还稍微像点样。”伽弗洛什评论道。
“再继续。”格朗泰尔说,又拿出一个紫色的气球扔了过去。
他们很快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投掷起来。橙色的,蓝色的,绿色的,桃红色的……一片片飞溅的颜色在墙面上爆炸,有些混合在一起形成了新的颜色,有些相互堆叠、创造了一片出人意料的五彩斑斓的景象。格朗泰尔在这样的天气下很快开始出汗了。有些颜色顺着没扎紧的气球流到了他的手心和胳膊上,他抬起手擦了一把脸,于是那些颜色又留在了他的脸上。伽弗洛什身上的颜色看起来更多一些,他那双本来就脏兮兮的白球鞋落满了颜料,看起来倒比原先更好看一点。格朗泰尔看着他用五彩的手掌把自己的袖子又往上挽了一点儿……
“等等,伽弗洛什。”格朗泰尔喊道。他讶异地看到一个拳头大小的淤青出现在那男孩的上臂外侧。他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是怎么回事?”
“啊。”伽弗洛什看起来被他吓了一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上臂的伤痕,然后又看了格朗泰尔一眼,“噢。你说这个?我记不清了。可能是我不小心撞在柜子上了。哎,别抓着我。”
“撞在柜子上?”格朗泰尔皱着眉头说道,他联想到这孩子说他有时会跟人打架,或者有人会“嘲笑”他……“是不是你在学校遇到了什么?如果你碰到了什么麻烦,你应该告诉——”
“……看招!”伽弗洛什大喊道,把一个气球对着格朗泰尔的下巴砸了过来。一团颜料在格朗泰尔的鼻子底下炸开了,他感觉到那些黏糊糊的东西顺着他的脖子流了下去,颜料的气味呛得他咳嗽了起来。
“……小混蛋!”他忍不住骂道,松开了抓着伽弗洛什的手,“咳……咳——你干什么?”
“你废话太多啦。”那孩子说,指着格朗泰尔哈哈大笑起来,“瞧你这模样!实在滑稽。好了,别抓着我问东问西。我还打算把这些东西扔完呢。”
说罢,他又拿起一个气球,再次朝墙上扔了过去。格朗泰尔一边咳嗽,一边摇了摇头——他看这孩子神色如常,似乎没有在扯谎:这男孩看不出抗拒学校的样子,而爱潘妮也不是那种虐待孩童的监护者。也许真的是他多心了。他边用袖子擦着下巴边抬起视线,正思考着要不要回去洗一把脸,却发现墙面连着客厅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安灼拉正斜倚在窗户边上看着他们。
“啊。”他忍不住说,吞咽了一下,朝窗户走了过去,“你在这儿多久了?”
“有二十分钟了吧。”安灼拉说。如果格朗泰尔胆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会觉得安灼拉脸上带着笑意。
“好家伙。”他说,靠在窗户外面的墙壁上,“你怎么不出一声?”
“没那个必要。”安灼拉说,“我只是很惊讶,这男孩看起来这么开心……你对付孩子很有一套。”
“嗨,孩子嘛。很容易就能让他们兴奋起来。”格朗泰尔说,因为他的肯定有些受宠若惊。“不过,如果你经常这么夸奖我,我会有点飘飘然的。”
“请你最好不要。”安灼拉说,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以至于这句话都像个玩笑了,“啊。你的胡子……”
他朝格朗泰尔的下巴伸出手去。格朗泰尔这时意识到自己下巴上颜料板结、一定十分滑稽,但他盯着安灼拉的手,却不打算出声制止……
“呕!”伽弗洛什在他们身后大声说。他把一个气球投向墙壁,发出欢快的“啪”的一声。安灼拉将手收了回去。
“我猜我应该去洗个澡。”格朗泰尔耸了耸肩膀说。
这就是他此时此刻对着镜子清理胡子的原因了。头发上的颜料洗洗也就算了,但胡子——还不如全都刮掉。他洗完了澡,冲掉了下巴上的泡沫——镜子里的脸此刻只覆盖着一层浅色的胡茬,由于最近一周被迫的远离酒精和规律作息,连眼袋和黑眼圈似乎都收敛了自己。这副模样让格朗泰尔自己都愣了愣:这张脸看上去和他年轻时一样熟悉,但是对于如今的他又有点过分陌生了。“安灼拉对你是有好影响的”——他想起了古费拉克的话。也许是的。也许事情在变好。他看着镜子里的脸,似乎又瞥见了一丝他年轻时无所畏惧、充满热情的日子。也许事情是在变好。
他把毛巾挂在脖子上,走下了楼梯。这时已经到了中午,爱潘妮如约而至,正站在门廊处和安灼拉说些什么。伽弗洛什站在她旁边,身上还是五彩斑斓。看到格朗泰尔下楼,他朝他做了个鬼脸。听到楼梯的吱呀声,安灼拉也抬起头来。
他的蓝眼睛猛地睁大了。
“格朗泰尔!”爱潘妮惊叫道,“瞧你这幅样子!你这混球——这简直像你还是个学生的时候了。”
“我就说了,我保养的还不赖。”格朗泰尔打趣道。他走下了楼,同时意识到安灼拉不知为什么一直在盯着自己,那眼神甚至让他都不自在了起来。他奇怪地看了安灼拉一眼,后者却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少沾沾自喜了。”爱潘妮笑着说,“你也就还过得去吧。”她弯腰拉起伽弗洛什的手,“我还得谢谢你把伽弗洛什扔进颜料桶里泡了呢。你以为都是谁在洗他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