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宴(97)

舒意赶紧安抚他,让他消消气。祝秋宴顺势找了借口出去找他,让舒意留下来陪周奕一起看录像带。

舒意觉得他这几天和姜利走得似乎有点近,两个人也时常通话,之前问过他一次,但被他转移了话题。

越想越不对劲,她追到门外,拽住他的手。

花架下有一簇喇叭花,张着粉紫色的花苞,迎着风正在墙荫下惬意地纳凉。

她也不说话,只像一个黏人的小女孩拉着他甩啊甩,好半天不肯松手。

觑见他带笑的眼眸,耳根红了,才肯问出来:“你真的没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祝秋宴抱着她,吻她的额头:“阿九,你相信我吗?”

“嗯。”

“让你信任我,对我而言其实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我常常分不清楚现实与梦境,也不敢想象你是否会信任我,但你说相信,我就相信。为了等到你我活了太久太久,与你的一点一滴我都看得比生命还重,所以一定不会舍得辜负你的信任。留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乖乖等我回来,好吗?”

舒意看着他真挚的眼神,想了一会儿,点头说:“好,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

祝秋宴离开后,舒意探着脑袋目送了很久,才恹恹地转身。一抬头见周奕站在窗边,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迎上前去:“周叔。”

周奕点点头,示意她一道坐一会儿,说说话。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肩并肩坐在长凳上,只有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说一些日常的琐事,就算是交换彼此还算过得去的生活,以此来作为某种依托,支撑他们一路走下去了。

自二连浩特站一别,再见面时她身边有了一个祝秋宴,而他身边也多了一个姜利,从此“秘密名单”不再是他们两个人辛苦背负的包袱,好像一夕之间获得了无穷的力量。

原来他以为只要她安安稳稳地当舒家的女儿,不暴露自己是赏金猎人的身份,悄悄找寻继承人的下落,她的一生可以在相对平静的局面中度过,现在他的想法破灭了,原来早就有人盯上了秘密名单,甚至盯上了她,还不止一拨人。

受了重伤,险些死在蒙古,黄泉路上擦肩而过,对活着有了新的解读,才看到现象的残忍。

他尚且如此,她一个小女孩儿究竟是如何承受,如何走过这十五年的?

他从未隐瞒过她父母死亡的疑点,甚至从寒山庙宇将她带走的那一刻起,就告诉了她一个与世间女孩截然不同的身份,带着金原留下的秘密,向她传达了危险而崇高的使命,在舒杨找到西江的时候,他更是教她隐姓埋名,韬光养晦,将她还未开始的青春直接画上了句号。

仔细想想,那个时候她才只有七八岁而已。

深陷于父母双亡的悲痛里,她没有哭闹太久,就被迫接受了他塞给她的一切。

来到陌生的北京,一个与西江相去甚远的繁华大都市,优渥的生活,良好的教养,安全的环境,所有的一切本可以让她忘记伤痛,真正成为舒杨的女儿,但他执拗地不肯松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

耳提面命,谆谆教导,与其说是同她一起追忆往昔,倒不如是逼着她回忆痛苦的经历。因此她活着,像是舒杨的女儿,是独立的舒意,但其实在她的灵魂深处,她一直都是金九。

如今回想起这些,周奕深怀愧疚,只是一直没有时间跟她说声抱歉。好不容易得了空,纵使羞煞老脸,也要豁出去同她说些真心话。

“六十年代的生活很糟糕,虽然在如今的你们看来或许很自由,上树下河,打果子捉泥鳅,很有童年的气息,但洪水饥荒冲垮了家园,失去可以活命的东西,生活就谈不上美好了,最艰难的时候不是没有啃过树皮,也没什么爱心,山里但凡能吃的都吃了个遍,以至于长大很久仍对软体小动物有着莫名的恐惧。”

周奕带着一丝历经沧桑的微笑说,“后来赶上国家经济改革,我机缘巧合来到你家打杂,跟着你爸一起长大,然后一起走南闯北做生意。我们那一代人受封建思想的影响,还是比较顽固守旧的,万事都讲究一个因果循环。我的命是你爸给的,当我每天都能吃饱饭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以后不管金原让我做什么,哪怕去死我眼睛也不准眨一下。你爸把我当兄弟,我给他卖命,这是周奕活着的唯一意义。”

没有成家立业,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后路,这么多年以来,金原就是他活着的唯一意义。金原走了,那金原的托付就自然而然地承接了他剩下的生命。

“所以后来有一天你爸忽然告诉我,他感觉要出事,将你托付给我照顾,让我帮着你一起将秘密名单延续下去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这些年我是怎么约束自己的,就是怎么约束你的,你是金原唯一的女儿,也是他唯一的希望,如果连你都沉迷于眼前的浮华乱象,将来我要怎么去九泉之下面对你的父亲?我越是这么想,待你也就越是严厉。”

把伤口撕开来一次次让她重新经历痛苦,纵然她嘴上不说,但她心里必定留着很深的烙印,否则十五年过去了,她不会对西江还有那么深的执念。

记得有一次他来北京找她,冬天的一个深夜,外面下着大雪,舒杨不准她出门,但他停留的时间不多,当晚必须要见她一面。十几岁的她被逼得走投无路,扯了床单绑成一根绳直接从二楼跳了下来,中途布绳松动,她把手臂摔骨折了,但还是忍痛跑了一路去见他。

他看到她一副脏兮兮的惨样,也没什么怜惜,将最新调查到的信息告诉她,让她不断地接受、消化和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压力,说完转身就走。

她却是一个心里热乎的孩子,舍不得他太辛苦,掏了零花钱给他买了一罐热的豆浆和一杯只有小孩才爱吃的乱七八糟的关东煮,赶在大巴发车前送到他手里。

小小的她还有点羞涩,捂着脸说:“周叔,你辛苦了,谢谢你。”

他拒绝不了,无奈收下,可当他坐上大巴,乘着夜色离开去往下一个地方寻找一个遥遥无期的线索时,“辛苦”、“谢谢”和一碗热乎乎的关东煮忽然毫无防备地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田,一步步渗透了他孤单的脊背,他才切身体会到,一个孩子的善良能带来多大的力量。

后来过了很久偶然得知,因为把零钱都用光,那一夜她没办法打车,又是忍痛跑回了家,第二天早上发高烧被舒杨送去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才知道手臂骨折,因此打了两个月的石膏。

那两个月里他们曾经通过一次电话,但她一句抱怨也没有,还笑着问他:“周叔,上次的关东煮好不好吃?”

他挺着脊梁骨,为着某种执拗成魔的念头,闷闷地应了声,却又道:“下次别乱花钱,花里胡哨的东西吃也吃不饱,还不如一碗饭来得实在,你别被现在的家庭给养得太精细了,忘了自己的使命。”

她沉默了很久,小声回道:“我知道的。”

后来她就再也没有给他买过关东煮了。

说真的,其实他还有点想念那个味道。在那一个冬天的雪夜,周奕的命曾被一个孩子温暖过,而他是何其残忍,才如此待她?

“阿九,周叔不太会说话,也没受过什么教育,思想落后保守,甚至可以说是无知,但我还是反思过的,为了能够让你开心一点,我也正在尝试着去了解你。我之地这些年对你不公平,你被迫接受了长辈给你的太多东西,其实真相也好,秘密也罢,这些如果你都想放下,成为真正的舒意,现在还不晚,你还有选择。”

舒意震惊地看着他:“周、周叔,你的意思是……”

“阿九,你喜欢那个男人吗?”

舒意没有否认,周奕露出一个恍然的笑来:“阿九长大了,也是时候走自己的路了。如果撇开秘密名单,撇开那些财富,他还能像现在一样呵护你,守护你,爱重你,那周叔会真心祝你幸福,盼你长长久久,平安顺遂。”

“那、那你呢?”

“我吗?”

周奕含着烟,一时陷入了沉默,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连这个意义也没有了,他真的不知道余下的生命将以何种方式度过,但他想应该会回到西江,至少可以在大河陪伴着金原的魂,度过一生唯一的劫和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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