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话还算顺耳,上玉靠了回去,想了想,有些揶揄道:“你是想让她消失,还是要送我走?”
哦,这该死的爱情,把她从一个老逗比活生生变成爱撒娇求抱抱的小娇娇。
身下那胸膛一起一伏,呼吸轻稳平缓,阔袖悄然攀上她的肩头,松松地环住:“与安平殿无关。”
“……?”
他道:“正因无关,日后无须再提此人。”探手触了触她的颊:“某些姑娘也不必再为其拈酸动怒。”语中隐隐带着笑意,分明……分明是嘲笑!
上玉:“……”你币没了!狗子!
今儿晚上过于腻歪,她是大而化之的性格,一向不喜欢别别扭扭的,然而此刻,却也觉得受用,缘起情浓,就这么简单一回事,心中了然便罢,不需要硬拗给别人看。
又在怀里蹭了一会儿,小姑娘突然抿了抿唇:“但……我还是要走的。”
“你知道的吧?”
“是。”他回答得很利落,几乎不见分毫犹豫。
“那我……”
“你并非豢养在笼中的鸟儿,如若呆久了,就会永远失去灵性,你不属于这儿,宫墙亦不能与你相配,唯有离开最好,天高云阔,自在归处。”男嗓一字一字,语带轻柔。
原来……原来他是明白的。
内心震颤,沉默的人换成了上玉,她这点小心思,平素无人谅解,一个个地,大约都会说她愚蠢,放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过,非得去外头过什么烟火日子,五娘或许能理解她的难处,然而真正懂她的人,竟是他?
这个让自己充满了复杂感情的人,前世送上毒酒,今世却……引为知已,岂非太可笑?岂非太荒谬?
“上玉。”
“……嗯?”
他缓缓地放开她,薄唇在烛火下白得令人心惊:“有个好消息,忘了同你说。”
不待她说话,径自道:“再过几日,你我的交易即毕。”
“你可欢喜?”
交易即毕,也就意味着,交付承诺的时候到了……她终于可以离开了。
所以今夜,他才会对她这般……
上玉看着面前这个人,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半晌才道:“……那,那我孃嬢?”
“不必忧心。”他牵唇,给出了保证。
“哦……”她有些机械地点点头:“那……那我,我得……好好准备准备……衣裳,褥子……干粮……”
他摸摸她的头,眉眼弯弯的模样:“好。”
小姑娘,你永远不用知道,世间总有一人,不愿你被俗世束缚,不愿你在这枷锁之中,失掉翅膀,垂垂老矣,难享欢年。
漫长的一夜终于逝去。
日暖,北地灰蒙蒙的天空中,难得出现了一轮硕大的日头,就是宫苑里的枯木,瞧着也精神许多。
可这些,并不包括安平殿的一草一木,毕竟刚有一个婴儿夭亡,整座秀美的宫殿此刻皆呈现出一股颓然之气,寂静,荒凉。
金丝滚边的皂靴,一步一步走得不徐不缓,仿佛食后悠然的闲步,唯有略微低沉的足音,泄露出主人不同寻常的心绪。
女侍匆匆开了殿门,随后就被遣了下去。
殿中只剩下两个人,一坐一卧。
日光有些昏暗,斜照在站着那人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榻上半卧的人试图坐起:“太子……殿下,妾身子不便,殿下恕罪。”
那人没有说话,而是缓步走了过去,撩袍坐在榻边,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露出了一丝笑容:“你我何必如此见外?”
见矮几上放着未喝尽的鸡汤,便随手拿起来,喂她。
她乖乖喝了。
他似乎颇为满意,长指揭过她的唇,来回抚触:“你一向乖顺听话,父皇宠你,孤亦宠你。”
“殿下……”苍白未褪的脸上浮现赧然:“好端端……您怎么说这个?”
“……那孤该说什么?……孩子?”
“不……”如花玉面上迅速淌下一滴泪:“……孩子,孩子,妾的孩子……”
她喃喃不停,眸中水泽盈盈,倒进他怀里:“……殿下,妾心痛……我可怜的孩子……我们可怜的孩子,就这么……这么没有了,是妾无用……留不住殿下的血脉。”纤手攀住男人的衣袖,她将脸贴靠在那玄衣丝绸上,娇弱更胜西子。
太子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肩头。
“殿下……殿下,殿下要为妾做主……妾自中原而来,在此处无依无靠……所依仗者,唯有殿下……殿下……孩子,孩子就这么没了……”
太子凝着眉,不知如此娇柔的佳人能打动他几分,略带薄茧的长指挑起她的下巴,一滴泪正坠在他手上:“依你说,孤该如何为你做这个主?”
“……自然……自然是查明孩儿夭亡的真相,冤有头……债有主,哪个害了你我的孩子……就让她……血债血偿!”
“哦,”太子突然轻笑了一声:“孤也,正有此意。”
“……殿下……”
“萧宁,你与孤苟且几年了?你可还记得?”
“……”那玉颜微微一顿,露出些尴尬的神色:“……妾,妾近来心哀过度……很多事都……”
话未说完,因为男人抬手打断了她:“你本是大辰皇室进贡给父皇的女人,父皇老矣,你却正值青春,又得孤喜爱,于是你便将自己献给了孤,多年来与孤柔情蜜意,东宫之中有正妃,有良娣,有妾侍,可孤唯独爱你,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
“你不知道,那么孤来告诉你,孤爱你绝世的容颜,以及,愚蠢。”
酱唇开合间,说话便如谈论公事一般。
美人不再垂泪,她看着他,表情慢慢变得僵硬,就连声音也僵硬了起来:“……殿下,是在羞辱妾?”
“孤还没有如此无趣,”太子负手而立:“孤只是想提醒你,不要自作聪明。因为孤,向来讨厌自作聪明的女人,甚至讨厌到……恨不得将其五马分尸的地步。”
“……”
“……殿下你……”她露出惊恐莫名的神情:“……你,你知道了什么?!”
“那需问夫人,究竟瞒了孤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不,不!太子……迁……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我把一切都给了你,我的身子……我的一切,你……你不能……”她猩红着眼,有液体从里头缓缓流出:“……你现在……该指责的,不是我……而是,而是那个女人!……是她,是她害了我们的孩子!”
“孩子?”
“……是,是我们的孩子……”
“哈,哈哈哈——”男人仰头大笑,厉眸中俱是漠然:“你以为,区区一个私生子,孤,真的会在乎?”
“……你!你不能……你……”
他全不理会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从容地踱了几步:“说起来,有一事,孤倒要请教夫人。”
声嗓忽而放得极轻:“昔年你荣宠后宫,周旋在孤与父皇身边时,心中所为、所想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孤?是父皇?或者.……别的什么人?”
话落,殿中一片死寂。
女人苍白了玉面,呼吸渐重,却说不出一句话。
“哼,”太子冷斥一声:“蠢货,你以为,孤与一个大辰妃子交好数年,当真会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查?你以为,凭自己的温柔乡,就能将孤与父皇玩弄于鼓掌之中?”
“本来,若你乖乖地,孤或者看在孩子的面上,还能保你一世荣华,可惜,可惜……你如今这般丑态,让孤……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听到最后一句,女人的瞳孔骤然紧缩,理智已被彻底吞噬,她在枕边抽出一物,翻身下榻:“……你,薄情人!我……我要杀了你!”
囹圄中犹作困兽之斗。
尚未触及男人半片衣角,一道暗影从天而降,银光闪过,女人定在原地,举着匕首,双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低下头,见有温热的血从胸腹中潺潺流出,她扔下刀,下意识伸手去挡,忽而身子一软,整个人颓然倒下。
“……呃……”五指大张,似乎仍想抓住那把匕首,却被人一脚踢远。
她困难地翻了个身,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口中不住地咳出血:“……你……呃……”
回想她这一生,托胎于世家,却日渐迷失在权力与风月中,沦为男人的玩物弃子,果然可笑,所以死得也这样可笑,自己除了这张脸,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