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内侍舒了一口气,清清嗓子:“开课——!”
外头的铜磬被击打了三下,青羊斋正式授课。
这是昌宁十一年三月春日,瑾珏公主与华阴候一道去往异国丹犀为质的年岁。
堂上美髯男子正是青羊斋一等学师酆不须,传闻他少年天才,博览群书,迹历江河内外,晓四夷风物、通三十六国语,如此才识,却并未任职鸿胪寺,而甘愿到青羊斋做个整日撸猫逗狗的小小学师,足见其人心性。
上玉对这位为她普及丹熙风物的临时老师很是尊敬,不仅因为对方和善好玩的性格,更源于他身上那一种不属于宫廷的自在天性。
但此刻,她却无心听老师授习。
因为——她又双死了一次。
然后——好像又双重生了!
原以为自己已葬身在那段未知的岁月里,一枕黄泉。没承想,睁开眼竟然又见着太微宫。
上玉起初呆愣了许久,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直到女侍鹞子匆匆推门走入,告诉她今日要去青羊斋习学,她才想起曾经确实有过这么一桩,为前往丹犀国所作的出行前准备,跟着稷下学师学习当地的风物人情。
唉,兜兜转转呐,竟还是活回了这里。
不过万事随缘,既来之则安之。回想前两世,简直像上苍有意为之,为了叫她看清某人的真面目,如今她前情俱清,自然不会再像过去那般。
“喵——”
堂案上那白猫儿突然叫了一声,上玉回过神,见老师美髯轻晃,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呃……
她下意识地往旁边望去,却见裴琼目露鄙夷……盯着自己的书。
上玉垂头一看,登时身躯僵硬。
好好一本《四夷志》上被人用毫笔画了一只肥硕的猪公,身着白衫长袍,头戴软脚蹼头,腋下夹着一叠书。
上玉:“……”
她慌忙站起身来:“老师,这绝非学生所为。”
老师捋了捋须尾:“哦,那你说是谁?”
“……”她只得再次硬着头皮:“总之不是学生,请老师明鉴。”
确实不是她画的,如此粗俗的笔触,可曾有半点闺女儿的手笔,绣目下意识移向裴琼。
裴琼瞬间涨红了脸,起身怒道:“此事与学生无干!”
少年声音洪亮,把守在外头的姚内侍引了进来,酆不须摆摆手,示意两位学生先坐,他负着手,走到上玉案前,拿起那本《四夷志》仔细看了一会儿,看得上玉额间沁出细汗,随后就着案上的笔,沾墨在猪公的怀中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猫儿。
画完,哈哈一笑:“好一个爱猫成痴的猪公啊!”美髯左右飘动,又引得那白猫儿蹿了过来,他将其抱起,顺手撸了撸。
事情就这样轻轻地揭过。
上玉也没再走神,认真地听着老师授课,金樽名士,讲起课来充满意趣,抬手舞足,就连裴琼都忍不住露出一丝别扭的笑容。
三足炉里,檀香和松枝即将燃尽。宫人们悄悄地,揭开炉顶,将厚厚的香灰往旁边拨了拨,又换上新的熏香。
酆不须讲课的兴头渐弱,他有些乏味,遂阖上书:“今日先讲到此处罢。”
上玉同裴琼一听,知是老师累了,便恭敬地站起身,拱手道是。
裴琼先行离开,上玉收拾自己的桌案,并不在意,她同这个顶簪大红花的意气少年本来也无甚交集。
收拾好桌案,正准备离开之际,老师突然笑眯眯地递过几本书:“今日华阴候因病未至,吾听说公主与他颇有交情,便请公主替吾代为转交,可否?”
“啊?”上玉瞪圆了眼。
酆不须:“有劳了。”说着,将书往桌案上一放,抱着猫转身便走,有白绒绒的尾巴从广袖中伸出来,不住地晃啊晃。
上玉看了看桌案上的书,想起来了,自己当年确实去送过书,而且还送得很开心。
所以即使她两度重生,该做得事还是得重复做一次吗?
那好罢。
小姑娘叹了口气,只是送个书,大概无妨的。
出了青羊斋,鹞子已在外头候着,见她来,匆匆迎上前:“殿下何以这么晚?婢看裴小将军早就走了。”
“有点事,耽搁了会儿。”上玉笑了笑,再见到鹞子让她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感,即使她是……楚国公主派来的人。
鹞子点点头:“辇车就在前方,婢扶殿下过去罢。”
上玉默了一默:“不忙,咱们先去个地方。”
“殿下想去何处?”
“北殿姑冼宫。”
姑冼宫
太微宫依四象之术,分为东内、西内、南内和北殿。其中属北殿不执事,荒凉鲜有人迹。
上玉同鹞子走了一段,宫女子双腿不耐操,没一会儿便酸胀得紧,前路又是长廊漫漫望不到尽头,只好让鹞子往回,将停在青羊斋门口的辇车叫来。
上玉独自站在路边,偶有几名品阶颇低的内侍宫人经过,向她匆匆行过一礼。中原人擅守不擅攻,太微的青砖宫墙砌得像边塞的堡垒一样高耸,抬眼望去,似乎能通达天际,九重仙境唾手可得。
过去很多日子,在掖庭干完活后,上玉都会这样抬头望着宫墙,望着那渺远的蓝天。因为义父获罪,举家坐连,一个女孩子的青春岁月几乎都葬在了一方小小的私狱中。
等到重见天日的这天,却又不得不受人摆布,浮生秋萍。
纤长的眼睫轻颤了颤。她捏紧手中的书,忽而笑了起来,因为多想无益,悲伤无益,这是三年掖庭狱中生活教会她的,生若浮萍又如何,信任不再又如何,如今她还活着,孤儿、罪臣养女、大辰质女又怎样?总之齐上玉还活着,死过两次后又活了,她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上天未曾薄待了她,又如何不能展颜相对?
……
辇车四角上的玉珏环佩一阵碰撞,算上第一世,上玉拢共才坐过几回,只觉得颠颠倒倒,几要将鬓发都摇散,这也是她不爱乘辇的原因,但青羊斋离北殿又着实远了些……
她胃中犯酸,嘴巴倒甜腻腻的:“好姊姊,还有多远?”
鹞子闻言抿了抿嘴,晓得这位动不动便有撒娇唤‘姊姊’的毛病,遂凑近辇车,道:“回殿下,不远了。”
“哦。”上玉一手扶着车驾,一手端着发鬓,苦着脸道:“那便再忍忍吧。”
姑冼宫。
北殿唯一设立的大行宫殿,等闲无人临至之地,比她受御敕后居住的东内澜矣宫还要差一些。
萧条的苍色门栏,顶上毫不起眼篆字匾额,一座看起来似乎比冷宫更冷的宫殿。
上玉下辇,由鹞子上前扣了扣门,不多时,一容颜颇好的舍人开了门,上玉认的他,是在华阴候身边近身伺候的黄钟。
黄钟亦认得她,拱手道:“公主。”
上玉轻颔首:“劳驾,华阴候可在?”
“侯爷……正在静养,”他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奴斗胆,敢问公主此来是……”
“今日他未去青羊斋,学师托我送几本书来。”上玉想了想,不如直接交给黄钟,免去了与那人相见。
黄钟看来也有此意,上玉正要递书过去,门内似乎有人说了句什么,他偏头去听,随及缓缓将门打开:“公主请。”
这是让她进去的意思?
上玉稍蹙了蹙眉,两度重生,一时也不知该用何面目面对那人,总之不可再交心,她深吸口气,对身后的鹞子道:“好姊姊在此处等我罢。”
鹞子很好的表现出一个为主人命是从的奴仆操守,简短地应了声是,便随辇车退在一旁。
上玉跟着黄钟进去。
一座青砖偏殿,一方内庭,翘起的飞檐上连一只螭吻都无。
黄钟带着她走入庭中,春日东栏,栽满了纤白胜雪的梨花,树干足有二人高,风吹摇曳,芳蕊压枝。
层层叠叠的梨花影下,仍是那衫月白轻袍,广袖及地,任漫漫尘埃攀爬,一顶竹制斗笠,随意绑束的乌丝,侧着额,露出生得极好的眉骨。那人双手握铲,正将一株待放的棣棠移栽进湿土中。
上玉:……前世我送书的时候,他也在搞这个吗?
她站在原地,并未走过去。
梨花树下半伏的身影栽好了一株,不在意地用帛绢拭了拭手,转而开始移栽另一株。
微沾泥土的指甲划过棣棠的花叶,轻轻一颤,男人心情颇好地展颜,逗弄起含羞的叶蕊,薄唇扬起的弧度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