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死死扯住她的手,“……不咳,不要乱……跑。”
“……会……有人来……”
唉?
上玉一愣,仿佛响应他的话,此时不远处当真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一舍人一女侍并排朝这处跑来。
见到少年,那舍人眼尖地拉住女侍,两人齐头行礼,少年掩唇,略摆摆手。
“您可是又犯病了?”那女侍上前,从袖口里取出什么,放在少年鼻端,看见上玉,道:“这位是……”
上玉刚要回答,却被少年阻住:“……不必……咳咳。”
“……啊?”
过了片刻,少年的咳症竟然好了许多,上玉直望着女侍的手出神,不知是什么灵丹妙药,这么厉害,嬢嬢的身体也不太好呢。
这时舍人拿来一件大氅,披盖在少年身上,墨蓝的绸布上绣着银线,很是衬他,少年直起身,垂眸看着上玉,笑了笑,道:“本想送你回去的,可惜我这副身子……”褐眸中的光突然暗下一些:“姜元,”
女侍上前。
“你替我送这位小娘子回西内。”
女侍闻言,略微诧异地看了上玉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行了个礼道:“谨遵吩咐。”
听闻有人能送自己回家,上玉自然高兴,别的什么也不想了,记得嬢嬢说过,绯绯的嘴巴要甜,遂道:“谢谢姊姊。”
略顿,又续上:“也谢谢你,好朋友。”这是对着少年说的。
好朋友?
女侍和舍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
少年倒是自若,仿佛什么都影响不了他,只温声道:“路上小心些。”
“嗯,”上玉点头,才想起:“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么?少年看着这一座被寒月梨花所覆盖的宫墙,随意道:“你便唤我阿白罢。”
阿白,听起来像小狗的名儿,上玉随着女侍,朝他挥了挥手:“那阿白,你住哪儿?下次我可以再来找你玩。”
少年笑了笑,伸手指了指雪人,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她已被女侍牵着走远了。
“主子,这……”
少年抬了抬手,轻咳两声:“无妨。”
“我们回去吧。”
舍人没再多说什么,躬身道了声是。
献出二血
很长一段时间里,上玉时常想起这个叫阿白的少年,可惜经此一次,她被义父拘在了西内,再不许出去游玩,嬢嬢则是语重心长:“绯绯,莫再惹你爹爹生气,太微宫不是你我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
上玉低着头,瞟了一眼端坐正中的中年男人,缀珠巧士冠下,一双布满细纹的丹凤眼微眯,义父的脸非常白,而且很光滑,她不知怎么想起了外人曾说义父不能生出小娃娃云云的话,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嬢嬢站在一旁,双腿咯咯地直打颤,但是义父不允她坐下,也不让她离开,上玉一犯错,她就必须一道受罚。此时,上玉心中属于孩子的那部分完全不见,她疼惜嬢嬢,内心深处对义父既恨又惧怕。
保养得宜的大手擎起一杯茶水,抿了一口,丹凤眸状似无意地瞟了一眼,却只字未言。
上玉垂下睫,小手抓紧了裙边,终是开口:“义父,我……我错了。”
“你唤我什么?”
她立刻改口:“……爹,爹爹。”
主宰两个女人命运的“男人”脸上现出神祗般的微笑:“错在哪儿?”
“不……不该,擅自跑出去。”
“不听话,该怎么罚?”
上玉紧了紧嘴唇,嬢嬢抬头,欲开口却被上位一个眼神镇住,只能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看来你不记得了,”巧士冠下的珠串噼里啪啦地响:“那就继续站着吧。”
“不……”两丸小葡萄含着水汽,上玉有些害怕地扁扁嘴,道:“不听话,罚竹鞭十下,禁……禁食两餐。”
“不错,”对方像攫住猎物一般看着她,凤眸中散出的光直到多年后上玉仍然记忆犹新,如芒刺再背,如硬在喉,同他过分尖细的声音一样,叫人非常非常地不舒服。
“小厌物,不知天高地厚,敢在太微宫中撒野,咱若不细心教导你,岂非叫那些腌臜破落烂了舌头?”
“还有你。”眸光移到了嬢嬢身上:“咱当初是怎么同你说的,若是你忘得一干二净,就再回掖庭去罢。”
提到“掖庭”二字,嬢嬢浑身突然一哆嗦,慌忙跪下:“是,是,奴知错了,大人恕罪……”
“成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高大的身影缓缓站起,额间珠串又是叮铃一下,颤得人心头直跳。
上玉清楚的记得,他走后,嬢嬢半身瘫软,抱着自己,开始不住地抹泪,那泪水顺着颊面落进了她的头发里,既热又烫。
从此年余,上玉再没有踏出过长生院一步,也再未与她的好朋友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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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前尘。
如今的清平疑似假公主揉了揉眼睛,靠在紫徽宫庭中的假山上一梦方歇,略微迷茫地看着碧波湖面。
自从重生后被皇帝软禁,上玉不只一次有过逃走的心思,现下还愿意呆在这儿,一是为了下落不明的嬢嬢,二是顾忌那宫门口隐蔽的绿林军。
不过纵再小的机会,也值得一试。
上苍既然给了她重活一次的命数,她就要……至少得小小的挣扎一下吧。
阿白。
这个名字突然跳入脑际,上玉站起身,双目微微黯淡,想起十四岁时再见面,凭着一双异色瞳与唇边无时无刻挂着的温柔笑意,她立即认出了他,也终于知道,原来他就是太微宫人们茶余饭后的第一谈资——华阴候。
华阴候卫衡舟,不叫阿白,不是这样平易近人的名字。
他与多年前那个雪地里的羸弱少年,或许是完全不同的人。
唉,好朋友呀。上玉叹了口气。
又过了一昼夜,晨起女侍进来梳头,带回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对于上玉身份的怀疑,圣躬已有裁断,或许明天敕令就到了,女侍支支吾吾的,看来形势对她很不利。
上玉头皮一阵阵发紧,甚至打算即刻就冲出去,不过踌躇了会儿,她还是真诚地握住了女侍的手。
女侍:“哎呀——”
上玉:“好姊姊,你……你能不能把我扮成侍女,再帮我逃出去?”
“啊?”
女侍吓得连忙跪下,“这……这可万万使不得,殿下,殿下——”
“你先起来,我们起来说。”
“不……不,”女侍泪流成河:“求殿下饶婢一命,婢……婢还不想死啊!”
“……”
上玉好不容易坚强起来的求生意志瞬间就被眼泪冲垮了,“罢了罢了,我不逼你,咱们就这么待着,等通知下来吧。”
女侍仍呜咽不止。
上玉有些头疼,“好姊姊,你可否出去哭?我贯不爱这么吵闹的。”
女侍掩袖,擦了擦涕泪,道了声是,便转身小步出去了。
以手支额,两指下意识地敲击着妆台桌面,上玉昏昏然一个哈欠,又强自打起精神,溜到宫墙边的小洞上,往外一瞧,金甲禁军像两坨守门神,远远地站在紫徽宫前的大直道上。
好罢。
横竖是难逃了,她索性回去,再睡一觉。
醒来,已是未正时分。
窗外日头稍斜,和风飒飒。
仿佛一直等着她似的,古朴庄严的垂花门此时缓缓开启,墨蓝的朝服,掐丝的玉冠,月白的云靴,从垂花门后踏着日光迤逦而来。
故人重逢?还是……冤家路窄。
上玉看着迎面走来的这张脸,越过她不曾经历的韶华岁月,与十岁、十四岁时认识的那个弱质少年逐渐重合。
她突然想起,曾听过翰林院里一位编纂了《大辰一百零八美郎君》的女博士对华阴候的一段评价——如此容貌长相,若置于寻常人家,必是男儿翘楚;可惜生在美色林立的太微宫,就略显平庸了。
因着大辰世代与外族联姻,似乎每位宗室子都有着足以让天下少女折腰的好颜色。若非说有点什么,大约只有那与大辰男儿极为不符的羸弱身躯和一双异色的瞳孔。
大辰一百零八美郎君,华阴候位列第十三,不过上玉却觉得,那女博士极没眼光,隽逸风姿,如璧昭质,华美的皮相与岿然的气韵,又怎可相提并论?
上玉看着那修长身形愈走愈近,玉面上不显冷漠,也无高傲,仿佛仍是那个能够听你胡天侃地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