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时,就知他是个长相俊俏的男子。后来才发现,俊俏也有舒服与不舒服之分,比如那潇王,亦是正儿八经的天之骄子,五官深邃,却通身遍布庸俗下流之气,令人不适;眼前人却不同,三教熏陶下长养成的宗室贵胄,样貌柔和清雅又不会过分女相,身上既有道家的根骨,又有儒者的礼义,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
“公主?”
“啊?”回过神,见那柔和清雅的样貌近在咫尺,她在一双异色瞳里分别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张着嘴,有些傻傻的。
耳根子不知何时烧了起来。
后退了一大步,上玉眼珠乱飘,两手不住地揉捏裙边:“你……你别离这么近。”
那生得极好的眉一挑,他眨了眨眼,再眨了眨:“微臣并非洪水猛兽,不知何处惹公主如此惧怕?”言辞间颇带几分委屈。
惧怕么?
上玉一时静默,她是惧怕他。因为她现在已经看不清他了,她的生死根本与他无关,就算是装的罢,可是为一个人受伤,真能装到这地步吗?
蕊心瓣无声地落在二人之间,男子垂眸,正看见小姑娘嫩白的后颈,几缕未束好的碎发轻轻晃动,试图钻进她的背襟,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替她拂去。
“卫……卫衡舟,你,你为什么……要救我?”她突然抬起头,掀起一阵香风直钻他的鼻端。记忆中,这是她第二次叫他的名字。他的手可笑地停在半空,一瞬间竟有些怔愣。
那女子的眸中光华沔转,溢满了深浓的执着。她的眼睛生得很美,当她还是个稚子时,他就曾为这双水光粼粼的绣目惊诧过,更也许……嫉妒过。他亦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另类、不详。他记得小时候母亲看他的眼神,充满着怨恨,悲愤,还有惧怕,母亲怕他,为何呢?因为他是个异瞳的怪物么?
风仪俱善的华阴候从未在与人交谈时走神过,仅仅这一次,他的思绪有些飘远,衬着飞扬的春花,迷途公子,很早的时候,就迷失了路途罢。
他不屑于困在回忆里,就像做梦的人终究会醒,回过神,想起她方才问的话,他笑了笑,与平素一般无二的笑意:“公主乃大辰帝裔,亦是微臣之表妹,表妹有难,为兄者自当相救。”
真是可笑的答案。
上玉的心奇异地沉静了下来,虚与委蛇,皮里阳秋,一个人狠起来连自己都能骗。但不能否认的,他的确救了她,他是她的恩人。
甭管对方是什么妖魔鬼怪,有恩便报恩,有仇便报仇。
想开了,她很真诚地朝他鞠了一躬:“谢谢你救我,我很感激。”
他看着她,觉得好笑,又有些看不懂了似的,嘴中却说道:“殿下何须多礼。”
上玉:“不……唔!”话未尽,月白广袖突然袭上她的唇,他张臂将她捂住,带着她飞快往前走了几步。
“唔……”
“嘘。”
他伸出一根手指置于唇间,眼色提醒她往对处看去。
她在一瞬间睁大了眼。
花叶朦胧下,一男一女贴面相拥,男人穿着白衣金线夔龙袍子,金冠束发,而女子身着的粉色襦裙有些微凌乱,满头珠翠光华。
上玉认得,其中一人是太子桓迁;而另一人……她似乎在哪儿见过,那柔润的侧面,雪肤乌发,是个艳色美人。这样的女子,若是见过一面,必不能忘。她使劲回想,沉寂中听到心房清脆而鲜活的跳动声,方注意到后背微微的热度,啊,他,他他……
“不要动。”男嗓如泠水击玉,温暖的气息裹着点淡淡的药味和檀香味钻进她的鼻孔,继而蔓延到四肢百骸,她人顿时有些软了,意识开始不停地鞭笞自己,却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说话声。
太子与郡主
“迁,最近为何都不来看我了?”
“……国事忙,怠慢了。”
“你就会这么敷衍我,”略顿,又嗔道:“你瞧这儿的海棠开得真好,我采几朵带回去,做成胭脂,你来替我抹上可好?”
“……好。”
两人往前边走了几步,后头的话就有些模糊不清了,这诡异的对话,不像是太子与良娣之间的,倒像是……偷情?
华阴候的手已放开,上玉便震惊地自个捂住嘴,回身与他对视了一眼:对否?
以目传意,男人显然没明白她的意思,侧着头,却答非所问:“殿下也认出来了?”
啊?
上玉放开手,“……认出什么?”
长发搔着她的颈项,痒痒的,他探身为她拨了拨,有些神秘地道:“那女子,是单钟郡主。”
“……”
竟然是她?难怪觉得眼熟,上玉闻言,着实吃了一惊,只因‘单钟郡主’在大辰可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号。
中原大辰朝,虽与西域诸国、吐蕃诸番、北地丹熙、黑水河城,还有羌人柔虞往来频繁,亦将他们献上的番女纳为夫人,却甚少将中原女子下嫁外邦胡地,在恪守儒义的士人眼中,这简直比战败还要屈辱。国历十帝,远嫁胡地的女子不过唯二,其一便是和亲蠕蠕的金瑞公主;而第二个,便是这位单钟郡主。
金瑞公主乃凋敝宗室,其父母亲眷根本无权,昔日前往蠕蠕,在马车中哭花了半张脸;而单钟郡主的祖族乃是开国太/祖的幺弟,其母系亦多为簪缨出身,可谓不折不扣的上层贵女。
这样一个人,竟然会自愿前往丹熙和亲,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昔年还在掖庭时,单钟郡主车辇曾在浣所门口经过,上玉曾远远地看过一眼,也听人说起过这位郡主的事。甚至出行前,昌宁皇帝还特地提到了她。
乡里乡亲的,没想到竟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面。
上玉:……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她又有些窥破秘密的兴奋:“嗳,你说,”娇躯往后随意蹭了蹭:“这算是儿子撬了老子的墙角吗?”
“……”
身后人突然紧紧抓住她的双肩,把她牢牢固定住,他第一次失了风仪,好像怒气发作般,直着嗓子说了一句:“不许再动。”一字一字,竟带了些切齿的意味。
上玉十分无辜:……我做错什么了?这态度怎么跟仇人似的?男人都这么易怒善变的么?
身子被箍着,也不好回头,她想了想,还是小心地问了句:“你……上火了吗?”
华阴候:“……”
好罢,是他自作孽。
趁着那边的蜜里调油采花二人组没发现,他拉起她,快步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唉唉,还没……”上玉一边被拉着走,一边不舍回望。
“还没什么?嗯?”他回了一句,语带浅笑,听起来却像立时就要发作一样。
上玉:……嘤。
她闭了嘴,由他带着,不得不说述平帝家的花院颇有土财主的感觉,大得无边无际,整个院子都明晃晃地写着壕气。
两个人也不知在何处停下,这儿很僻静,前头是一方清澈的小池,未至夏日,菡萏也没张开,水面上空荡荡的,干净得出奇。
“你,你怎么了?”气喘吁吁地,上玉抽回手,抚着心口,这种感觉倒像他们俩才是偷吃的人。
男人看着平静的水面,神情有些怔忪。
上玉见他没反应,不禁嘀咕道:“……怎么又不说话?”
“喂,喂喂!”她推推他。然后就看见那帘幕似的长睫颤动了几下,他半偏过头:“怎么了?”
哈?这话该我问你罢,大哥,你真的很莫名其妙你造吗?她心中腹诽,算了算了,当下更要紧的,是方才他们看到的,没想到单钟郡主身为天子妃嫔,居然跟太子有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朝一日捅了出去,大辰宗室颜面尽失是在所难免了。
或许,还会更严重。
唉,这里头的关系怎么这么复杂,上玉扁了扁嘴,双手环胸:“没想到,看上去沉稳老实的太子,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那天宫宴上,太子的沉默寡言与他那些兄弟的嘴炮不饶人简直形成鲜明对比,她还以为他是个端正持重的人呢。
身边的男人负着手听她说完,唇角挂着一抹模糊的笑意:“你觉得,太子老实?”
她看了他一眼,颇有些丧气:“现在我知道他不老实了。”
华阴候笑着摇摇头,回视她的目光充满了怜悯:“当日宫宴,丹熙皇帝看似大权独揽,可冕旒下一双眼却每每看向太子,更有事无巨细,皆纡尊问过太子之意,言辞小心得体,说是讨好亦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