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了一会儿,伸手去拉车门,他眼疾手快地按上了锁。
「我要下车。」我说。
「随安,」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轻声说,「是不是没戴脚镣,你还以为我在这跟你出国度假呢?」
我抓着门把手用力地摇晃,跟他喊了起来:「我要下车!」
「你一个字都听不懂,你一个人都不认识,你一分钱都没有!你要去哪?」
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他第一次跟我喊,以往他通常连愤怒都是极克制的。
我在他这一声呵斥里瑟缩着安静下来。
「我会讲英文,」我闷声闷气地小声辩驳,眼泪啪嗒啪嗒地砸在手背上,我轻轻抽噎了一下,抬起泪眼看着他,颇为委屈地说,「你都知道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为什么还要这样子气我……」
「你就演吧,随安,你继续演下去。」他过了好半天才把我拽过去,按在怀里重重地箍紧,「我还挺好奇的,我会不会上你的钩,咱们俩,究竟谁会改造谁?」
我抬起头来,脸上还挂着泪,就去亲他的下巴和脖子。
「冠月,我真的快被你折磨疯了,我受不了了。真的,我求求你教我,你教我怎么样才能赢你一次,你教我,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杀掉你?」
「这也是我要说的,随安,」他低下头来看着我,脸上又没有表情了,「我快被你折磨疯了,我到底要怎样才能杀掉你?」
我们就这样平静地探讨该如何杀掉对方的问题,气氛非常奇异,也得不出任何答案。
「安全带。」他平静下来,直视前方,「我后天还要演出,先回家吧。」
梁冠月在德国的这栋洋楼构造跟他用来豢养我的别墅差不太多,只是内饰的色调上要稍微亮一些。
一楼是大厅,铺着印尼手工纺织的混羊毛地毯,鲜艳的色彩碰撞规律的几何纹样,显得整个屋子都很鲜活。屋子的四周都打起了上顶天下顶地的玻璃柜,最上面的一格置着黄灿灿的强光灯,格子里是数不清的奖杯、奖牌,奖状。
这些荣誉都和我一样,刻着同一个名字,标示着他们的所属——梁冠月。
「这里的柜子快摆满了,我还打算加一组在另一边,那张桌子可以撤掉了,没什么人打桌球的。」
梁冠月的母亲是个很漂亮很优雅的女人,她讲话时很温柔,举手投足都很有气质。她的混血感也要更重一些,瞳孔是更明亮的金棕色,面部骨骼更立体,皮肤也更白,跟她的气质结合一起,兼具东西方的美。
「您很年轻,非常美丽。」我像个准儿媳一样恭维她。
「或许是注重保养,或许是我很幸福。」她落落大方地对我笑,「随安,这是冠月第一次带女孩子回来,你知道,他是我的骄傲。」
我微笑,却在心中暗自地想,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为了什么而骄傲。
「随安,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看看相册。」
我点点头:「好。」
每一张照片都被精心地塑封好,照片里梁冠月站在领奖台上,或是在音乐名家身旁,微笑只有一点点,又温柔又淡然。
我一张张翻过去,下意识地问出了心中的问题:「没有日常的照片吗?」
梁冠月正在擦他的乐谱架,动作停下来,回答我:「那些照片我都自己留起来。」
说话间,好像有人走进了院子,铁门响过之后,玄关门被拧动了。
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应该是德国人,约莫三十五六岁,比梁冠月也大不了多少。
他站在玄关处看着梁冠月,再看看我,最后去看梁冠月的母亲,用德语说了些什么。
女人合起相册站了起来,用德语跟他对话,我听不懂,但大致听到了「随安」两个字。
她走到玄关处,接过男人的包,协助他脱掉外套,转过头来对我说:「随安,这是我丈夫,文森特。」
这个年轻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却不是梁冠月的父亲。
我站起来,对他点了点头,他微笑着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懂。
梁冠月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也对他说了句什么,再转过脸来看着我:「你告诉他,None of your business。」
我都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怎么能对他说「关你屁事」?
「冠月,别这样,」他母亲还是很温柔,「你可以带随安回你房间去。」
梁冠月拽住我的手就走,差点把我拽倒。
「慢一点,冠月,我走不太快。」我勉强跟上他的脚步,「戴了那么久的脚镣,我怎么走得快。」
他停下来,脸色阴沉地看着我:「随安,我现在说要放你走,我看你能跑得比飞还快。」
他好像快要发火了,我低下头去,小声说:「我没有惹你生气啊,你干嘛这样。」
他看了我一会儿,没说话,沉默地拉着我,放慢速度穿过长而迂回的门廊。途中路过一个矮门,漆成和墙体差不多的淡黄色,我猜是通往地下室。
「这下面是什么?」我问。
「酒窖。」
「这里面,也关着一个女人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砰的一声,整个人都被他甩到墙上狠狠地按住,脑袋狠狠地往后磕,要不是他用手心垫住,我可能已经撞晕过去了。
「李随安,你想死?」他依旧面无表情,却是咬牙切齿地,「别来找我的不痛快,你仗着什么?仗着跟我睡过?」
他吓住了我,捏着我的肩膀,简直要拆掉我的一条手臂,却很快又平静下来,再度来牵我的手。
他拉着我,我却在原地较劲,于是他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
「你不喜欢我吗,冠月?」我抬起眼睛看着他,「我越来越糊涂了,你不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要这样?」
我想了想,又摇头:「不对,你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要这样?」
这段日子里我频频在这个问题上不断地推翻自己——他爱我,不爱我,占有欲,破坏欲,性欲…………
结果什么都不是,我真的想不明白,我一直在错,在碰壁。
「随安,给你一个能让你稍微好过一点的小建议。」他直视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停止思考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他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收拾得很干净,只是有点像样板间。
屋里没有照片,只有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幅不明所以的挂画,我不太认识,好像是美杜莎。
洗过澡,我坐在他床的里侧,背靠着墙,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把书桌上的证书和关于他的剪报收拾到一个牛皮纸盒里,如何盖好盖子,把纸盒放到了房间门口的地面上。
他回过头,发现我在看他,轻声解释:「碍事。」
我想了想,不论是他在市里的公寓还是在市郊的别墅,我都没见过他把这些代表荣誉的东西挂出来过。
「我去洗澡。」
他今天惜字如金,脸色也不算好,我不想再招惹他,乖乖爬下床去翻箱子,发现自己忘带了睡衣,于是打开衣柜,里面只有一条女士睡裙。
用料挺廉价的,款式也很媚俗,估计有些年头了,有的地方磨得抽了丝。
不知道上一个穿这条睡裙的人是谁,她……她也经历了跟我一样的事吗?
她还活着吗?
我把这条睡裙换在身上,还算合身,只是穿起来才发现裙子的背后,腰下往腿延伸的部分居然破了一个洞,洞的边缘很规整,一看就是用剪刀故意剪出,破洞位置如此暧昧,其中用途不言而喻。
我这个人向来想象力丰富,此时仿佛看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少女穿着这条睡裙,像我一样被他反复折磨的画面。
或许这个女人是他的初恋,他的挚爱,他的启蒙?
我想不明白。
浴室的门打开,梁冠月看到我,擦头发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上下打量着我:「随安,你有毛病吗?」
「我,」我这才想起身上还穿着那条尴尬的睡裙,有些局促地盯着脚尖,「我忘带睡衣了……」
他迈开步子走过来,单手抓住睡裙低而松垮的领子,把它从我头上拽了下来,重新挂回衣柜里,还细细地抚平,生怕出了褶子。
「那就光着吧。」说这话时,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赤条条地站着,拘谨地看着他的背:「对、对不起啊。」
他依旧在小心翼翼地整理那条睡裙,我更觉得自己做了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