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望又恭维几句,见郭偕依旧愁色难消,便道:“小的冒昧,将军若果真为明日开审一事为难,吾倒有些薄见,将军但听听可否。”
集思广益,自既踌躇,对旁人之见郭偕自不抵触,便颔首:“说来听听。”
原望道:“小的思来,将军当下或是两头为难,不忍重责众人,然轻罚又恐惹外议指将军偏私,既如此,将军何不旁站一步,奏请朝廷另派中官参审,便可免将军担这’独断’之名。”
郭偕面色一暗:“你此意,乃是叫我将这数十条人命,一应交付外人之手?”
看他不悦,原望忙告罪:“小的并非此意,然将军欲保住这些人命,却万万还须先保全自身!因是,到时将军面上还须纳受中官之意,暗中则设法与之周旋……”话至此,忽教门前的脚步声打断。
二人抬眸,见一兵卒快步入内,禀道:“将军,门外有人求见。”
郭偕诧异:“何人?可有名姓?”
答曰:“其人自称姓荀,乃秘书省……”
话音未落,便闻一声重响,竟是桌椅倒地之声!兵卒抬头,却已不见座上人,只闻叱骂声由案下传出:“此是孰人替将军寻来的椅子,竟破败至此!四脚不平,将军岂能坐稳?”
兵卒一愣,又闻另一人声:“罢了罢了,这衙司久废新开,卒役们多是无心之失,不必苛责。”言间,方才消失的人已由案下探头,面红耳赤,看来是受了一惊。好容易扶腰站直,冲兵卒挥挥手:“你且去告知他,天色已晚,便不请他入内了,我这就出去会他。”
兵卒自去。郭偕小心动了几下腰腿,似觉无碍,回望了眼地上已四散的椅架,悻悻吩咐原望:“你明早之前替我重新寻把椅子,陈旧粗糙些无妨,但只四脚齐平即可。”居安思危虽是必要,然也不必舍本逐本以身相试,否则一着不慎,壮志未酬身先残,才果真贻笑大方。
事既交代过,郭偕便前往会客。
才出衙司大门,便见阶下的马车。车前立一人,宽袍广袖(1),身形虽瘦,然风撩衣袂,倒也将一身文人雅韵显露无遗。只是……郭偕横看竖看,总觉何处有异。正纳罕,那人已快步上前与他作礼寒暄。
郭偕口中应付着,目光却在其人周身反复扫量,半晌,灵光一现,豁然开朗:绿(2)!是了,时隔半日,彼者那身公服,竟已由青换绿!这,着实意外。(素来听闻风寒咳嗽会传染,却不想,这升官加禄,竟是也会?)
步下台阶,郭偕拱手还礼,一面打趣:“午前遇见时,你我皆行色匆匆,尚言改日再聚,却不想,此刻便已重逢。”一面自头到脚打量过之,故作讶色:“兄台这是……何时迁升?”
荀渺脸面一红,拢手讪笑:“弟不才,前两日奉旨为恭献太后做下诔文,不想因此得上褒奖,今日与兄别后回衙,便得旨由秘书省正字迁为秘书丞。”
“诔文……”郭偕似觉这二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何处曾听提及,不过此本无足轻重,遂也无意细想。只是心中纳罕,太后驾崩已有数月,此时才命做诔文,是否为晚?
察觉其人心或存惑,来者凑近两步,却欲言又止,转而忽道欲寻处吃酒。郭偕欲推辞,然逢人迁升,扫人兴致似不妥,只得屈意应了。
两人遂一道上车。
车中晦暗,郭偕只得摸索寻座,一脚跨前,却踩到个滚动之物,一时站立不稳,偏巧此刻车身已动,乃猝不及防一头栽倒!蹊跷乃是,这一摔,他竟半身悬空——胸口以下教一堆硬物顶住,好在并不似受伤。探手摸去,那物表皮倒甚光滑。
正狐疑,周遭倏亮:原是荀渺由外拿进个灯笼。郭偕小心起身,却不敢迈步——一眼看去,脚边这横七竖八,堆满的竟是……瓜菜??
“这……”郭偕瞠目,忖了片刻方似开窍,却仍诧异:“天已回暖,此时节不宜腌菜罢?”
那人闻言脸面乍红:“郭将军误会了,纵然我肚腹再深,却也装不得这许多菜,且说吾平日也不甚喜素食……”指指外面:“此些,皆是那赶车的李老汉的。”
郭偕恍然,赞道:“荀省丞谦和,此些老家人亦是得福。”
彼者忙摇头:“这李老汉并非吾家人,而是城郊老农,吾初入京时,与之为邻,那时便尝搭他马车出行。时至今日,吾虽搬离原处,然他每日进城卖菜,途经吾处,依旧顺路载我至秘书省,晚间再接我归返。吾则月月贴他草料,由此省去些脚力,也算便宜。”放下灯笼:“另则,吾字知微,将军今后但以此相称便好。”
郭偕“哦”了声,沉吟半晌,出得一句:“吾字会卿……”略显莫名。
那人点点头,暂未接言。
沉寂中,郭偕小心跨过那堆瓜菜,在里间的板凳落座。抬眸却一惊:那人,竟正面向自己宽衣解带!
“你……作甚?!”脑中百念回转,郭偕当下失色。
第九章
荀渺不疾不徐,小心将那身崭新的绿袍脱下,就着微弱的灯光叠好,放进干净的包袱后置于凳上,又拿过旁边的包袱解开,取出件淡灰外袍披上身,系好衣带,抬头:
“郭将……哦,会卿有所不知,这车中虽时长也清扫擦拭,但毕竟日日满载田头地尾新收的瓜菜,难免沾些尘泥。我怕碰脏公服,寻常上车之前皆会将之换下,但今日到步军司寻人,怕一介布衣守卫不予理会,遂才着公服。”
就着昏暗的灯光,郭偕低头扫了眼胸前,果见一层灰迹,无奈叹一气,泄愤般将脚边两条冬瓜蹬开几寸,轻呢喃:“你却不早言……”
荀渺正欲跨入内去落座,倒未听他说什么。只低头才见那条板凳短小,坐两人略挤,且凳下瓜菜堆积,实难插足。略一犹疑,索性搬过条冬瓜,一撩衣裾坐了,抬袖拭拭额角,看向对面:“郭兄方才说什么?”
郭偕苦笑:“吾是想起,临上车之前,汝似有未尽之言?”
“原是此……”荀渺挠挠头,半是踌躇半是迷茫,“实则……弟正疑惑,照说为太后撰写诔文这等重任,尚落不到吾这区区从八品秘书正字头上,然怪的却是,当日撰文的圣旨下达,省中竟人人谦让,皆自推诿。省监无法,乃命众人合力撰写文章奉上,却不想不合上意,彼时闻上震怒,省中人人自危,荀某因一时意气,乃毛遂自荐,领下此任,却不想,由此得利。”口气讪然:“说来吾入秘书省整三载,所作文章不下百千,然终了,却因一篇百字诔文而得迁,实为造化戏人啊!”言罢见对面人凝神似有所思,便试问:“兄亦觉此事非寻常?”
郭偕一怔:“知微何出此言?”
荀渺沉吟:“实则吾当日毛遂自荐,便得同僚告诫,诔文应避提太后为政之功过,但只粗数后为人妻母之温恭、治理六宫之宽仁,且文辞须肃静,含而不露、悲则有度。吾闻下便觉蹊跷,虽不知个中因由,却已然惶恐。至诔文呈上,更时时战兢,生怕大意出何错漏,然最终结局却又出人意料。只是吾至下心怀疑虑,不知此回迁升,终究是福是祸。”
看之惶遽之情溢于言表,郭偕报以宽慰一笑:“吾忖来,恭献太后生前因临朝听政多遭非议,因是秘书省众人推诿撰写诔文,想是恐措辞不慎,招祸上身。然尔登科至今,并未受太后恩遇,且素来独善其身,无所倚附,遂而下笔只须不曾言过其实,别有用心者便无从对你加攻讦,自亦无须过虑。”
“果真?”荀渺闻此似得安慰,轻舒一气,却又另起感慨,“但提恩遇,荀某倒果真未受及分毫,甚当初登科之时,金殿上因太后一言而降次十名,此,当日看去是为憾事,然今,倒或成幸了。”
“降次十名?”郭偕乍惊奇,“怎会?”
那人苦笑:“当初金殿唱名,吾排名一甲第三,是为当科探花!然彼时吾年方十九,一同族堂兄与我同科及第,排名却在吾后,太后遂以’弟不可位居兄前’为由,将我那堂兄擢为探花,吾则直降十名,落至一十三位。及至授官,吾原盼外任,终究却也未尝如愿,入秘书省一任三年,光阴虚度,无为碌碌。思来恐此一生,便就这般了……”看向郭偕,眸露钦羡:“吾实羡郭兄,历任外职,数度载功,如今官就五品都虞候,乃一司之长,前途无量。荀某在你跟前相形见绌,因是相遇之初,乃羞于自报出身,还望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