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既罢,郭偕得知嘉王方由宅中出来,此刻去往建宁寺礼佛听经。怕他途中再出意外,便亲护送之前往。
在寺中听经论法耗去半日,待得踏上归途,日已西沉。谙了佛理、清了心智,嘉王神清气爽,至于郭偕,不论彼时是清是醒、是混是沌,终究也是修身养性了一回,这一出来,倏觉耳清目明、精神焕发。
清风晚照,马踏斜阳,二人一路谈笑风生,不觉已抵达府前。郭偕先一步下,看嘉王落地似不稳,顺势上前搀了把,刹那忽觉股淡淡的檀香入鼻,令他心猿意马,抬眸见那人发上沾了丝飞絮,竟未加思索替之摘下。手落之时,四目相对,才觉彼者眼神微怪,顿然一怔,自为方才的轻佻举动懊恼。
好在嘉王看去未太过上心(或未免他难堪,佯做无谓),尚相邀入内品茗。郭偕却怎还有脸从命?且着实有他事在身,便寻了个由头仓促告辞去了。
一路懊恼,郭偕浑浑噩噩到了脂粉铺,见只郭俭一人在,倒是莫名松口气。灌下半壶凉茶,驱散面上耳根的红燥,郭偕才将拖了半日之事婉约提来。郭俭但闻他是为“一初来京中的友人”打听小报办发之事,果未生疑,乃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事说罢,天已将黑,郭俭便道:“大哥且待片刻,公主携了知微去拜访严掌柜,待他二人回来,一道用过晚膳再去。”这一去,自是为荀渺牵线。
且说郭偕先前起意为荀渺在老母为自物色的三女子中择一而聘,然公主以为不妥,一则老母跟前交待不过,二则于情于理皆是不通,遂便另辟蹊径,于周边的小商贾家物色适龄女子,而今日这严家,便是其中之一。
一时好奇,郭偕乃问:“既公主准许他同去,难不成是事已将成?”
郭俭讪笑:“大哥莫多想,今日是知微定要同去,说想瞧瞧那女子的样貌,公主阻止不下。”
此倒果是那人才厚得下脸皮能为之事!郭偕讪然,转而想起上回马家瓠羹店的经历,倏而又觉此举或也有些必要,只是……摸摸下巴:“然那严家却能教女儿出来与他相见?”
郭俭摇头:“多是不能!然他心意坚定,道纵然一见其之父母,或也能看出端倪。”
郭偕苦笑:看来上回之历,果令之受益匪浅……
郭俭未说错,郭偕但自饮了一盏茶,公主便携荀渺回来了。但见后者脸色,郭偕便知进展尚好,问来果是,严家有房有产,家中唯二女,长女已出嫁,幼女年方十七,待字闺中。二老见荀渺人品尚佳,又在朝为官,虽说清贫些,却也不妨取长补短,因是倒也情愿。
既是佳讯,众人皆欢欣,席间尚备酒助兴。然而荀渺不胜酒力,早早便见醺意,怕他独自晚归不妥,郭偕只得应公主嘱托送他一程。
这厢出了门,一眼见得郭偕的枣红大马,脚步踉跄之人竟是不假思索爬坐上去。郭偕见下顿为难——一匹马两人骑上岂不怪异?原应教郭俭去雇辆车!然当下任他如何劝说,马上人恁是抱紧缰绳不肯下来,还道有马可骑却偏要费钱雇车,实乃多此一举!言罢已策马迈步。
看他摇摇晃晃,两回险些滑下马背,郭偕实是心惊肉跳,无奈劝他不下,当街拉扯又不可,且那人酒醉不定还如何胡言乱语,踌躇过后,只得一咬牙,翻身上马,二人前后坐了,匆匆扬鞭上路。
月色清好,微风拂面,郭偕一路却无端觉热,思来或是饮酒之故。偏生那人还不时晃动身子,动辄蹭到他,便令那怪异的燥热感又甚一重。
悄自向后挪几寸,郭偕仰头深吸一气,欲一压胸中的躁闷,却不想下一瞬,一股熟悉的幽香巧沁入脾,倏忽似又见得香烟袅绕中那清雅秀挺的身影,感悟佛理之余,回眸一笑,乱人心曲!
“唔……”前面原已昏沉之人乍回眸,“作甚?”
郭偕一怔,垂眸才见,自己一手不知何时已搭上他肩。慌乱收回,心思一转:“你……今日怎穿了这身?”说的是他那身熏过香的新袍。
彼者痴笑:“今日去严家,我本是特意做了这衣裳,且怕沾染家中的咸鱼腌菜之味,又熏了香……”
半晌无言,荀渺重归混沌,眼前景物朦胧,恍惚间却闻耳边人声:“青色衬人轻浮,于你不宜,今后还是少用……”
不宜?荀渺闻此大不悦:明明周遭之人、连公主也说好,他却道什么不宜,怕不是妒忌罢?欲回嘲他几句,偏生喉干舌燥眼皮沉,好容易张嘴,却只发出一声轻哼,似应答。不知何时,意识渐散,竟仰身向后靠去,只觉背抵一宽阔之物,那物刹那向后挪了挪,旋即便稳下,坚实似堵墙般,令人心安。
心头一轻,荀渺放任神志向混沌处游离……
尚不深的夜色里,二人一马,徐徐穿行在灯火阑珊的闹市,引人侧目。
第十九章
殿中清静,此刻无暑气侵身,亦无虫喧蝉鸣滋扰,郭偕站着便有些昏昏然,却又不得不勉力振作,静待圣断。
良久,穆昀祈终是放下手中的小册,却凝眉沉吟,似心存疑惑。
此在意料中,郭偕不待他发问,便先回禀:“小报初发,臣以为为求广阅,还须有所侧重,而为免与其他小报正面争锋,更须别出心裁!”
穆昀祈扫他一眼:“所谓别出心裁,便是深论风月?”
见那人点头:“臣近时遍阅市上小报,发觉评花论柳、散布坊间风月虽常见,却终究浅谈辄止,而世人对此些韵事原存好奇,恨不能追根究底,遂臣以为可于此处着手,深入发掘世人喜闻乐见之趣闻轶事,以吸引看客目光,待声名渐起,再转谋其他。”
穆昀祈不甚赞同:“话虽如此,然深入发掘那些,必然耗时。”
郭偕对此胸有成竹:“陛下有所不知,小报所以风靡,一靠做言造谣,哗众取宠,报上所言,真事假闻但得五五开已算好;二为激言惑众,故造偏颇,惹发众议,读者忿而相争,小报由此才得广受瞩目!因是于消息来源,实无须过分求真,只需遣人往酒楼茶肆坐上半日,搜集些传闻轶讯,听听民间风评,取其精髓再加粉饰,自八九不离十。”
穆昀祈略一忖:“卿所言皆在理,然朕尚有几处不明。一则,事关风月,则编纂花榜与花间客榜,将京中名妓行首与狎妓者们一一分次排位,自还说得通,便进一步,细捋一干人间的往来关联,续写风流录也可说是水到渠成,然……”蹙了蹙眉,重新翻开手边的小册:“这悍妇榜、惧内录、出墙记……甚还有这,世家兄弟阋墙实录、豪贾父子反目故事,皆是何用啊?”
郭偕嘴角勾出一丝玄机的笑:“此些乃臣自外搜集来、茶余食后民间谈论较多之题,作为副选,乃是有备无患。”
此说倒也据理。穆昀祈稍作斟酌,便就依他所见,亲赐小报名《晏京闻见录》,且许动用皇城司人力为之探听。郭偕领旨谢恩,又生一请,便是觅一才思敏捷且长于翰墨者主笔编纂小报,不想官家未加思索,竟便谕定荀渺!
郭偕乍闻诧异,细思才觉有理:论才,进士科探花自非空得虚名;论德,给钱不要命之事,那人自不推拒;至于守秘,既圣谕禁言,以其人之审慎怯弱,恐是寝时也恨不得与自己加个嘴套罢……
事既言罢,郭偕告退出来,出殿恰与一人擦身,好巧不巧,竟是邵景珩!看他身侧尚随一面生者,身姿俊挺,躯骨魁伟,再看相貌,广颡隆鼻,星目熠熠,倒也颇具神采。当下寒暄,得知此乃北朝来使、猷国国主之弟齐王霍阑显。实则邵景珩不言,郭偕也已猜到——霍阑显南下已有数日,加之其人一身异域着装,身份本是不言自明。
北使此刻南下,起因为彻查一疑案。
一月前,北朝驸马都尉(1)乞伏哲利弃国来投,彼时朝中众口纷纭,于如何处置之争论不下。枢密副使邵忱业为首的“主留派”以为乞伏哲利乃北朝重臣,收留之于大煕自有裨益,且可彰显天子胸怀广仁,由此令四海夷臣争相来投;以参知政事张宗越为首的中书众臣却言乞伏哲利为人奸猾,素无节操,不可为吾所用,且令北朝知晓大煕收留其判臣,必引争端!正当两方僵持,争论不下时,事竟忽起生变——乞伏哲利遇刺暴毙了!此事震惊朝野,天子下令彻查,然至今半月有余,未见眉目,倒是北朝闻讯急派齐王霍阑显南下求探真相,显是颇多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