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为何要独来后苑?”见太子沉默,少年随意寻些话说。
将宽大的衣裳往胸前拢了拢,小人儿垂下眸子,轻吐两字:“无趣。”
少年纳闷:“独自玩耍岂不更无趣?”
抬眸睥他一眼,小童音色冷清:“无人与我玩。宫人们皆无趣,昀澈太小,金芙不懂规矩,娘娘不许我与她玩。”顿了下,转过眸光盯着远处:“你只陪昀澈……”
少年一怔:“今上召我进宫,本就为陪护二皇子……”
小人儿撇嘴:“我也未说要你陪,我只喜独自玩耍。”
但闻此言,少年忽似不悦,嘴角浮起一抹诡笑:“殿下,说谎可是要受罚的,看你身后——”
看他竟敢拆穿自己,小童乍恼:“孰说我说谎?我才不怕……”且说着回头,却立时瞠目——
前一刻尚风平浪静的湖上,此刻竟波推澜涌,少时,水面裂开一条大缝,便见两圆鼓之物露出,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尖鸣,一巨大的青皮鼓眼怪整个跃出水面——竟是一巨蛙!
“啊!”小人儿跳将起,眼前景物却倏模糊。
猛然睁眼,穆昀祈抚着突跳不止的胸口大口喘息,好一阵,才确知此不过一梦。
靠坐床头扶额定神半晌,命人取来外间案上的匣子,打开,盯着内中之物看了片刻,又探手摸了摸,却是蹙眉一叹,怨念丛生:说什么惧怕一物,但常看常碰触便可逐渐消除畏惧,然这木蛙,他整整看了十载摸了九年,连其上的绿漆都已斑驳,却每每见得活物,依旧脑热肢冷眼花心跳!到底,还是邵景珩看自己当初年幼好欺,遂拿块木头搪塞,自己却深信不疑,一试十载,更可恨的,是时至今日,竟还抱有希冀,总想或再多触碰一回,便再不惧那活物了……
正是幽怨,便闻黄门来禀:晋国长公主求见。想她无事不会入宫,穆昀祈一时倒有些忧心,遂匆匆起身,急命宣进。
少顷,二人外殿相见。好在金芙看去并无异样,穆昀祈提起的心才放下,笑道:“你平日极少回宫,今日这一早来见,吾还或恐有何急事。”
金芙亦打趣:“民间常言,最惧稀客忽登门,不是有坏讯,便是为借钱。官家莫不是以为吾这一早前来,意为借钱罢?如是,则下回恐要将我拒之门外了呢。”
穆昀祈笑嗤:“借钱何妨?堂堂京城巨贾的郭家,朕却还怕你欠债不还?”
说笑过后,言归正传,金芙道今日带了穆昀祈最爱的茂春楼点心入宫,因平日那处买的人多,少有功夫前往等候,恰今日一早郭俭出门,经过时见人少,便买了些,趁好与他送来。正说着,便闻内侍来禀,道宋衍来了。穆昀祈当下面色便有几分阴晦。
金芙纳罕,且还调笑:“官家莫不是怕宋学士亦来借钱?”
讪然一叹,穆昀祈摇头:“须知这老儿回回前来,一絮叨便是半日,实却无甚大事,无非是与人赌钱斗气,遭人欺侮,来朕前诉苦,甚捕风捉影诋毁与其不和之人,实教朕无奈。好在这几日未尝见他,想或正趁时赌蛙,朕耳根幸得一时清净,不想这一早却又来了……”
话是这般说,然人已到殿前,总不能不见。穆昀祈忖了忖,便命金芙陪同在侧,想此举或能令那老儿识趣些,及早告退。
不出所料,宋衍一入内便旁若无人呶呶不休,言及皆琐碎,不出片刻,穆昀祈已昏昏欲睡,众宫人亦是苦脸愁眉,金芙则强做耐心,但他言至激动处,偶还出言宽慰。再说那老儿虽糊涂,倒还不至不体上意,半晌但看穆昀祈无言,便暂停絮叨,乃作关切:“老臣这两日未伴驾在侧,陛下是遇了何烦事?”
穆昀祈一怔,但显莫名。
老儿看他缄默,却自以为窥得上意,一时捋须眯眼:“臣听闻,前两日范耆那厮又当殿指陛下沉迷博戏,纵乐好逸,以致懈怠国政,令陛下拂袖而去!是因此,才致天心不悦?”
穆昀祈耳根一热,语出含糊:“这,也并非那般……”
老儿却不顾天子之窘,但自抒发己愤:“依老臣看,陛下乃是仁厚过分了,对这等自诩清正的嚣狂之辈不加严惩实无异于纵容,才令他等有恃无恐,对陛下极尽侮蔑!”挺直腰背哼了声:“陛下偶尔博戏,不过闲暇娱乐、以解乏顿而已,怎就无端教歪曲成那般?可见一众狂徒本是存心与陛下为难!老臣之见,当将这干人一应贬谪!”
穆昀祈扶额:“所谓奖惩有因、赏罚分明,无端施罚,如何服众?”
老儿不屑:“捏造真相,以讹传讹,侮蔑陛下,岂非罪过?”一捋须,昏黄的眸中闪露狡光:“况且,人非圣贤,何患无过?陛下欲寻他由降罪,也是不难。但那些自诩贤臣君子之辈,孰知私下又是何等不堪嘴脸?陛下却还记得那许源,在朝时尝以清正君子高自标榜,而范耆康适涣之流,围侍在后不遗余力为其鼓吹,然终了,却暴出那等乱|伦丑闻,难道此尚不足令陛下看清这干’正人君子’的真面目?”
穆昀祈叹了气:“所谓乱|伦,不过是一面之词,台谏弹劾之却拿不出实据,唯得捕风捉影,况且许源从未认罪,至今朝中替其鸣冤之声仍此起彼伏。”
老儿嗤笑:“然其人依旧是教贬谪出京,只得至那穷山恶水处但自叫屈了。”
“那是因……”穆昀祈苦笑了下,未再言下。
第十七章
好容易将宋衍打发走,穆昀祈总是舒口气,再看一干宫人,皆如蒙大赦、喜形于色,只是金芙面色微凝,似有所思,自问缘故。
闻其道:“我只在想,方才这宋学士,是果真替官家鸣不平呢,还是借事为那许源叫屈?”
穆昀祈讪然:“汝有此想,便着实高估其人了,他此言不过是泄一己之忿。当初许源、范耆、康适涣等人,尝以其老迈迷糊不胜政务为由,请罢黜之,因此这老儿与他等可谓积怨深久。当初许源遭贬,老儿竟是纵容家人吃酒博戏整三日,以此为庆,可见心中怨恨之切!唯今更是巴不得将余者一应罢黜尽,斩草除根,才是欢欣。”
金芙蹙眉:“如是说,这宋衍,还果真老而无用了……”叹息一声,看去沮丧:“虽说许源、范耆之流,自恃清正,尝是冒犯官家,且有结党之嫌,然到底与邵党素不两立,原可为官家所用,然可惜,如今许源遭黜,范耆、康适涣等人微言轻。陛下欲制衡邵家,唯有倚仗参知政事张仲越,然其人一意独善其身,官家还须设法……”言至此忽顿,转身赧笑:“我这却是一时情急又胡言了,前朝之事,实不该由我这妇人置喙……”
穆昀祈并不以为意:“吾早有言,你我之间,所思所想,皆可直言,无须避讳。”且又宽慰:“你不必太过忧心,自打前变,邵党所为频惹外议,邵景珩非狂莽之徒,轻易也不欲担那乱臣贼子、拥兵窃国之名,因是此刻必然收敛,但他邵家权势不受动摇,便暂也不至与我为难。”一顿,垂下目光:“只是寒食之变致太后罹难,此虽非吾能预料,然到底系大意所铸,于此,吾实有愧于你与寅澈。”
突然提起前事,金芙难免伤感,却还摇头:“官家言重了。说来,若非当初娘娘怀私,邵家也不会得势至此,而她若顾念些情分,行事未尝那般狠厉,也不致招此横祸。所谓因果,吾忖来,当是有其道理罢。”抬起的眸中显透愧意:“但如今,逝者已矣,只万不该,乱了超纲,累了官家。”
看她凄惶,穆昀祈自也落寞,强压下嘴角的苦意:“事已至此,逝者已矣,原是朕不该提起,你莫多想了。”
一笑凄恻,金芙依旧摇头:“官家大度,然我有些话,思来今生或也不得机再为人道,但今日官家跟前,便容我一诉罢。”踱开两步,声音愈凄楚,“事亲大事,居致其敬,养致其乐,病致其忧。娘娘待我虽情薄,然终究母女之情不可抹煞,生养之恩不容忘却。近时每每回忖,终究悔愧,吾自降生,便无能为娘娘解忧,一介女儿身,令我母女回宫无门。宫外的日子,想必孤苦,娘娘在邵家西院苦熬整十载,至寅澈降世,才终达成夙愿。而我回宫已是半大年纪,在外少受拘束,一时野性难驯,常因过受罚,遭太后训斥,令娘娘蒙羞。想来娘娘所以独断刚愎,或也是早年历苦诸多、心意不顺所致,吾彼时未尝在她身侧陪伴劝慰,却尚忤逆,一再妄为,想也因这般,娘娘才是戾气日长,一气下要将我远嫁和亲,幸得官家维护,才令我免受出塞之苦,然而娘娘心中那根刺,吾终究无力拔除,但此一憾,足令我愧悔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