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珩此言有理。”穆昀祈点头,看了眼嘉王:“然寅澈心意坚定,既他不愿搬离,朕以为,倒也无须强求。”言落,便见嘉王低头称谢。
“然景珩之虑,实也是朕之所忧,”孰料官家言尚未尽:“此处守卫涣散,难免与歹人可趁之机,因是朕忖来,还当多些侍卫护卫府第。”见嘉王欲争辩,抬手制止:“汝既已迁出宫,再令皇城司履行护卫之职确不妥,且事若传出,也恐外朝非议,因是朕思量来,不妨令步军司派人护卫你府第,一则郭卿处事谨慎,朕自安心,二来你二人也算熟稔,今后但凡小事,便自行商榷处置,也省去朕些心力,你意下如何?”
嘉王闻言显意外,回过神来,忙揖下:“臣领旨,谢陛下垂爱。”
事既商定,穆昀祈便先回宫,邵景珩顺路伴驾,自无须郭偕再随同。
夕阳半垂,清风拂面。沿河蹀躞,时景颇好,令人不忍思归。
穆昀祈不觉间脚步又缓。
“陛下难道不以为,守卫嘉王宅邸一职,交予殿前司更妥当?”身后人语出淡淡。
穆昀祈笑了笑,口气亦无波澜:“朕自以为是,然寅澈却未必希望如此。他心意坚定,迁出宫中到此清寂处隐居,便是不欲受宫规缛节牵束,想来无论皇城司还是你殿前司担任护卫之职,皆与你我在其身侧无异,如此,还不是与他徒添困扰?遂吾思来,不妨令他求仁得仁,遂了心意。”沉吟间,驻足遥望城墙上那轮斜阳,笑意倏而朦胧,淡淡似有感:“本不应是局中人,且去也好。”
身后人沉默半晌,听音依淡:“既令局内人脱身,又何苦将局外人牵入?”……
“阿嚏!”郭偕放下茶盏,便觉鼻中发痒,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嘉王言语戛止,显是忧心:“郭将军莫是受凉了?”
郭偕摇头:“非也,或是这茶味略浓,冲入鼻中稍感不适而已。”讪笑了下,转回正题:“照殿下说,邵殿帅与殿下实乃情同手足?”
穆寅澈满面敦厚:“邵表兄自小便伴吾身侧,实亲如自家兄长,对吾极尽维护。只其生性严毅,少时便端重循礼,不苟言笑,不过也因此,先皇与娘娘才对之另眼垂青,令他常留宫中,与我为伴,后亦为今上伴读。”
“如是说,”郭偕忖了忖,“太后素来便对邵殿帅报以厚望?”
穆昀澈点头:“那自是!娘娘素来看重表兄,而表兄也不负娘娘期望,年方十七便登进士科,娘娘甚喜,然思他年岁尚轻,本欲令他留任京中,却孰料他不愿,执意请出西北,娘娘无奈应允。随后羌胡犯境,表兄随同经略安抚使丁知白丁相公北伐,黑水寨一役,他亲率精兵袭敌后营,生擒贼首,令羌胡陷入群龙无首之境,吾大军则趁势北捣,一路势如破竹,三月伐定胡番。此回居功,加之二舅父不幸过世,表兄才从父遗愿归来,却不愿领受文职,而自请领兵,此乃因三舅父彼时方入枢密,表兄不欲邵家担上’外戚当国’之名,娘娘领他苦心,便也允了,且许他所请,将当初在西北随之出生入死的两万厢军升编禁军,归入殿前司捧日、天武两军下(1),自此常驻京中。”言至此,一叹似感慨,“时日如梭,自此竟也三载矣,他至今恪守旧志,但邵家除他之外,尚有一人在朝,他便绝不谋迁!”
听他这么说,郭偕看去倒也有所感:“邵殿帅胸怀大义,实乃国之栋梁!”言罢端茶小啜一口,心下却是一声暗叹:只不知当日,这位大义凛然的邵殿帅领亲军破入庆寿殿时,太后可曾懊悔当初之决定……
第十六章
晚霞裹挟夕阳挂于宫墙,余晖撩拨鸣蝉,知了声此起彼伏。微风过境,拂动柳枝划开湖面水纹道道。
“你……莫追我!”暮色中的宁静,被忽然而至的喧闹声打破。循声,两个小身影一前一后沿湖追逐来。
湖边小径不甚平整,跑在前的蓝衣小人儿踉跄了下,险些摔倒,回头时,女孩儿已将追上。
“你将那物扔了,否则我定禀告娘娘(1),将你逐出宫去!”小人儿攥拳挺胸,做出一脸凶样,脚下却步步后退。
女童晃晃手中倒拎的青皮鼓眼怪物,偏生不听他的,竟又逼近几步,不怀好意一笑:“去啊!娘娘本就不喜我,然我不还是在宫中住了这许久?但爹爹疼我便好。他前日还斥你怯弱,若知你连青蛙都怕,必然愈发厌憎你,指不定将你赶出去,令昀澈(2)来做这太子!”言罢拍手大笑。
小人儿脸面涨红:“你胡说!娘娘说了,太子之位孰也抢不走!”
女孩儿做个鬼脸,晃着手里的蛙继续逼近,看小人儿面色发白,却还仔细端着那脸凶相步步后退,当下叉腰大笑:“你若实在怕,便唤我一声大姊,我就将蛙扔了。”
“才不!”小人儿咬牙挺胸,“吾是太子,你不唤我殿下,我却凭甚唤你大姊?”
“因吾长你一岁!”女孩儿理直气壮。
“是半岁!”气汹汹驳回,小人儿趁机转头急跑,可惜身后人早有防备,三两步追上,将那蛙举到他头顶,作势要往衣领中塞。小人儿极力反抗,一番缠斗后,终是挣脱,然惶急之故,奔逃的脚步踉跄,歪歪斜斜竟向水边去了。
“阿祈,小心莫……”女孩儿一惊,开口提醒,孰料小人儿愈发惊慌,两腿一颤就滑下了水,一时极力挣扎。女孩儿回过神来,跑上前拽住他一条胳膊使劲往上拉,奈何力小,那人又挣扎得厉害,眼看要将她一道拖下。
千钧一发之际,上头忽伸来一条长有力的胳膊,由水中小童的腋下穿过,轻轻一提,便将人拎上了岸。
脚踏实地,小人儿呆愣良久,显是受惊不小,直到被女孩儿轻碰了下,才如梦初醒般一屁股坐地,使劲咬着唇,却奈何豆大的泪珠依旧夺眶而出。
“阿祈,你……没事罢?”女孩儿也受惊不小,手足无措,慌乱的眼神满怀乞求看向身侧高她两头的少年。
“殿下莫怕,那水才到你腰间,若非你彼时只顾挣扎,已然自行上来了。”少年微微一笑,上前扶起坐地的小童,为证所言非虚,拉他手往上衣摸去,“看,此处尚是干的。”言罢便替他拧衣裤上的水。
小人儿愣怔半晌,不甚置信般再往胸前摸了摸,脸面便是一热,低头不语。
“表兄,我……”女孩儿见无人搭理自己,只得厚着脸皮上前扯扯少年的衣袖,欲言又止。
叹口气,少年面上堆满无奈:“公主,你又惹祸了罢?还不快与殿下赔不是。”
女孩儿撅噘嘴,低头:“金芙错了,殿下恕罪。”
小人儿哼了声,转头看他处。
衣上的水已拧干,少年直起身,轻拍了下气鼓鼓的小童肩膀,语出带劝:“殿下,公主已认错,君子者,报怨以德,殿下便宽恕她罢。”见他不吭声,但自沉吟了下,转向女孩儿,语带诘责:“公主今日之举,实在出格,玩闹便罢了,却怎敢擅带太子到这湖边嬉戏?若水再深些,彼时又无人在侧,该如何是好?且说此事,若教太后与官家知晓,可知是何后果?”
“事不是那般!”女孩儿闻言顿情急,双目泛出泪光:“并非是我带阿祈来的,吾是在此遇到他,他也是独自一人……你莫告诉爹爹。”
少年惊讶般看回小人儿:“殿下,你果真是自己跑来后苑嬉戏?”
小童一惊:“我……”握了握拳,仰起的小脸写满不甘:“但她不追我,我也不至落水!”抖抖湿漉的裤管,“现衣裤都湿了,宫人发现必要禀告娘娘,到时少不得受训斥!”越说越气急,跺脚恨恨看向对面:“都怪她!”
女孩儿低头抹泪。
少年沉吟片刻,忽似灵光一闪,将二人拉近,道:“此事,想殿下是初犯,公主也是无心之过,吾便想一法,免令宫人知晓,然你二人须保证,下不为例!”见两人忙不迭点头,便道出那办法。
小人儿听罢虽不甚情愿,然为免受罚,也只能点头,任由少年替他宽衣解带。女孩儿则蒙眼跑开,她还须回宫传话:太子正与表兄一道论学问,此刻不便搅扰……
湿漉的裤子和鞋袜教脱下,小童穿上少年的外衣,静看后者将湿衣挂于枝头晾晒。天色犹早,日光尚烈,想来不出半个时辰便也吹干了,纵然鞋袜还沾些湿气,便说不留神踩进水洼也还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