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鹿(89)

一天又匆匆结束,记录完作业,时鹿背起书包,朝学校外走。

这条街上的餐厅一般般多,都是打着吸引学生的招牌,时鹿没有兴趣看这些装饰的千奇百怪夺人眼球的门面,只想叫一碗牛肉面,吃完赶紧回家。

终于找到一家不起眼的面馆,时鹿推开小面馆的门,年轻老板一看有了生意,忙从账台里站起身。

“小同学,吃点什么?”

“一碗,一碗牛肉面。”时鹿一边说,一边去口袋里掏钱,说话的当口,珠帘门再度被掀开,伴随着玻璃珠清脆的碰撞声,时鹿一瞬间觉得,这个场面有些似曾相识。

她脚像是僵在了地面。

她不敢回头看。

过了一会儿,一个娇滴滴的小奶娃声音响起:“叔叔,我想吃肉包。”

时鹿刚才下意识的攥紧了书包带,听见这个声音后,才缓缓调整好呼吸。

是她太神经质了。

褪去刚才的紧张,将脑海中不切实际的想法全部剔除,刚准备将钱放在玻璃柜台处,不料从身侧突然横出一只手——

“老板,一碗牛肉面。”

男人声线冷冽,时鹿瞪大了双眼。

***

男人的体格轻而易举就能将时鹿完完全全遮掩。

时鹿想跑,又被拽回头。

“消气了吗?嗯。”说完男人也不急于听她的回应,又对着老板娘:“这姑娘的面里别放香菜,牛肉切碎点。”语调四平八稳,多天不见,他的气质更加沉冽又荒蛮了起来。

时鹿低着头,身体隐隐颤抖。

林择深觉得这里学校的校服,不太好看,她本身就瘦,这黑色的布料,显得她看上去更小了,男人皱眉。

两人面对面坐着,同样的剧本,同样的环境,同样的两个人,同样在等着热腾腾的面碗。

陈旧的面馆,常年浸染着油烟味,墙壁上的贴了多年的菜单也黄了页脚。

不同于那时的烟雨蒙蒙,你我之间的小心试探,明晃晃的排斥排斥亦或是喋喋不休的死缠烂打。

面对面坐着的两人,心境还有态度较之以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彼时的时鹿面对这个陌生男子,心底充斥着的是好奇,是渴望接近又鄙夷,现如今,是胆战心惊还有不知名为何种情绪的贪恋以及若即若离。

林择深倒是一如既往的纯粹。

他想守着她。

但是时鹿太过于执拗,倔强。

林择深原本想耐着性子跟她好好的说几句话,谁料她依旧是这副态度,他控制不住的变得狭隘、恶毒。

她不说话。

“你知道吗,舒萍的二女儿,死了。”男人双手撑在桌面上,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曾皱过一点儿眉,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局外人,在轻飘飘的对于一个不幸者评头论足。

时鹿一直都低着的头,听见这句话,头骨碌骨碌一点一点往上抬,难以置信的看向他:“你说什么?”

“这会有反应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看,男人轻而易举就能弄哭她,将她惹崩溃,不费一点劲。时鹿站起身,已经要上去扭打他了。

男人一面观赏着她的绝望,一边撑着下巴:“我说,她死了。被车撞死的。”

“你骗人——!”

“她不会的,她怎么会,她还那么小,舒阿姨一定会好好保护她的,你骗我。”

良久,男人笑了:“对啊,我骗你的,在我编造的故事里,她死好不凄惨。”

时鹿一瞬间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再到断头台的过程,她啪的一声坐下。

良久,她揪着男人的袖子,眼神陌生至极,哆哆嗦嗦道:“那你也去死好了。”

***

两碗面,冒着热气。

一碗有香菜,一碗没有。

时鹿由刚才的抗拒,变为现在的一声不吭。

用筷子挑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嚼了嚼,再吐出来,睁着黑白分明的眼:“太碎了,我不喜欢。”

林择深笑了笑:“那行啊,我跟你换。”

“我不要香菜。”

林择深放在桌面上的手,微微攥紧,扭头:“老板——”

时鹿扔下筷子:“我不想吃了。”

林择深在忍,又有些忍不住:“你究竟在别扭什么?想让我自证?我拿什么给你自证,你不信我,你敢不信我。”男人越说越激动。

“我随随便便编造的谎话,你眼睛不眨一下你就信,那为什么我说实话,你就不信我?你凭什么不信我,我对你,我——”他说不下去了。

时鹿半阖着眼,深吸一口气,看向他,眼珠子黑漆漆,没有半点情绪。

林择深呼吸一滞,他有些慌了。

少女音色沉沉,像是在将身前身后所有的不堪悉数倾倒:“你要我信你什么?”

“信你,舒阿姨的女儿又死了?”

时鹿不带感情的说完又低下头。

“你们永远不会知道,体格方面的优势,将人蔑视到尘埃里的不屑,冷暴力亦或者是赤-裸-裸的讥讽,会让我有种自己不配为人的惶恐。”她说的断断续续。

面馆里的旧式挂钟,滴答滴答,做着徒劳的背景音注脚。

像是悲剧启示的开幕拉闸。

“你们其实都一样,享受着得天独厚的好处,将不开心,亦或是烦躁,随随便便凌驾在弱者身上。”

“而我,就是那个弱者。”

“我见过太多的不幸了,我生怕哪天我一个不虔诚,老天爷就会怪罪到我头上。”

“你说,是不是很可怜。”

林择深喉结翻滚,刚才一直装作蛮横无畏的面具,有些崩碎,他猛地起身:

“时小鹿——!你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你?你以为你赶我走,我就会走?我偏不──还要我去死?我偏不死,我就要好好活着,我要活给你看,连带着你肮脏至极的秘密,我要长命百岁,我要看着你先死。”

时鹿:“那去你告发我!你去啊!反正我也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得死。”她手里攥着筷子,力气大了点,整条胳膊都在发颤。

林择深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时鹿即便性子倔,也从未提过要让她自己去死,林择深发泄完后是滔天的慌张:“为什么,你别这样,我害怕,我真的,你为什么不信我呢,为什么不信我....?”

“你敢不信我?!”

说到最后,男人彻底懵了,烦躁的抹脸,刮头:“丫头,对不起,我——”

时鹿反问:“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什么?你对不起我什么?”

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我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善心,不足以你为我做出什么守身如玉。

我也不需要。

“你说啊,你对不起我什么?”

林择深久久僵着身子,嘴唇嗫嚅半天,看着她:“我,我不是乞丐,我也不是什么——”

后面的,他说不下去了。

断断续续,他说不下去,烦躁的抱着头。

时鹿曾经对他说过的所有的话,都一帧一帧像是慢性的勾网,在脑海中浮现,他半个字都说不下去了,男人抹了把脸,站起来又坐下,想做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做起。

最后他选择离开,像懦夫一样的离开。

只能如此,不然再发展下去,他会疯的。

冷静期太短了,他也没做好十足的准备就妄图跟她和好。

结果是,他走了。

头也不回。

他怯懦,他害怕,原来我们之间的联系,全部,完完本本又都是因为另外一个人。

而且,我的身份,羞于启齿的虚假人设,在你面前我压根就不敢承认。

我怕,这是最后一根稻草。

我怕我们之前,再无可能。

时鹿意识到他走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后,拿起筷子,机械地不停往嘴里送面条。

嘴里还含着他帮自己跟老板说要切碎一点的牛肉,她咀嚼着,眼泪挂到了面汤里,终于受不住了,扔掉筷子,慌忙从店里跑出来,街道四野行人匆匆,再无男人的身影。

***

俗套的升旗仪式。每一个学校必备的环节。

由于时鹿不爱动,整个队伍都往后挪以便于整队的时候,她还留在原地。

高年级的学长举着校旗,在每个班级的队列前站定。

班主任小跑着过来,提醒时鹿朝后走,时鹿恍然回神,下意识抬头——

刺眼金灿的阳光,洒在那对精致好看的耳廓上,少年身姿挺拔,像是镀上了一层不容亵渎的金光,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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