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逸城也发过誓的,然而他仍能步步为营地走到今时。
他将敌手斗败了,再无人能撼动他在海城的权势了。
他算对了棋局之中的每一步,每一步他都是唯一的那个赢家。
除了纪叠。
他只错算了这一子,不过他仍旧赢了全局。
这一枚棋子对他而言究竟算什么,就只有他深不见底的那颗心,能为他理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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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如止。
许逸城像常日那般等着晚归的纪叠。
他好像已经逐渐习惯了有纪叠在身边的夜晚。
纪叠的存在聊以慰藉了他的孤独,有时甚至能让他淡化掉对许卿的驰念。
他以为他对纪叠的掌控会如对局势的掌控那样顺理成章。
很可惜,他错了。
当纪叠穿着那件沾满仇人鲜血的白衣,握着枪走进御赏阁的门,对着许逸城举起枪口的一刹那。
许逸城竟然想不起许卿的脸了。
纪叠的手在发颤,眼眸中闪射而出的光都失去了明朗。
喉咙里又是一阵血腥。
“许逸城,”纪叠望着他,牵出一个足以令人心碎的笑,“许铭欣死了。”
许逸城缄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解释,尽管他看到了纪叠眼中的疑惑。
他的态度证明了一切。
也毫不留情地打碎纪叠藏在心底那一点点卑微的幻想。
纪叠望着许逸城的脸,心渐渐崩塌,可那充斥着讽刺的笑却未减退分毫。
“纪叠。”
就在许逸城开口叫了他名字的那一刻,纪叠心如刀绞,胸口处剧烈地一瞬阵痛。
纪叠眼前一黑,一口鲜血从口中涌了出来。
许逸城快步朝他走过去,纪叠却在稳住双脚的片霎间,拼力不让自己倒下去,旋即突然抬起了握着枪的那只手,对着许逸城走向他的方位,砰砰两枪打在了地上。
“别过来!”纪叠摇晃着身体退后数步。
他嘴角上暗红色的血仍在一点点滴下来。
许逸城立在原处,不刺激他,“让我过去,纪叠,你现在的样子很危险。”
纪叠忍着剧痛,缓缓地站直了身,抬起手抹掉了嘴边的血迹,站定在御赏阁的大门内。
在他身后,御赏阁门户大开,他带来的人就守在许宅的院门外,与海城精锐的武装两派对峙着。
纪叠合了下眼,扔掉手中的枪,两手空空地望着许逸城,惨白的点着头。
他由衷赞叹:“好手段。”
“纪叠……”许逸城再度叫他。
纪叠的视线开始模糊,舌底一次次涌上血腥气味,他连好好地站在许逸城面前都快要做不到了,他不想再听许逸城对他所说的半个字。
太难堪了。
太不堪了。
转身离去前,纪叠扶着冰冷的门柱,一眼都不再看向许逸城。
他对许逸城说,“我物尽其用了,还得多谢许总,留了我这条无用的命。”
他的气力无法允许他再做纠缠。
他的自尊也是。
最终纪叠走出了许家的门,带着一身伤病,离开了那个对他只有利用的男人。
而许逸城就只能看着,他一身手段,放在今时,面对手无寸铁的纪叠,却毫无挽回之力地只能让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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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强撑着仅剩的那点气力走出许逸城的房子,纪叠的精神已近支离,他在走向邵宁的人手与海城闻讯赶来的大批部下僵持中的对阵时,身体摇摇晃晃,几乎是站不稳的身态。
邵宁朝他走了过去。
纪叠仍在向前,可眼前已经一片模糊,在邵宁的身影越来越接近他的那一刻,纪叠支撑不住,虚弱地伸出手,同一时却脚下一软,身体突然地向后倒去……
是邵宁拉住他的手,一把将他拉进怀里,打横将人抱了起来。
“去医院。”邵宁抱着昏厥过去的纪叠,全然无视后方声势浩大的海城人马,箭步朝车上而去。
御赏阁里,冰冷玻璃窗下,许逸城沉默不言地望着追随邵宁撤退下去的手下。
孟柯在这时走进来,他停在许逸城身后几步开外的地方,低声向许逸城问,“许总,要拦吗?”
许逸城的视线跟随着那辆黑色防弹车。
片晌过后,只听他暗哑道,“——让他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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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叠被直接送进了嘉定医院。
那是辉海还在时,赵瑞达赞助过的一家私立医疗机构。
邵宁在前不久将这间医院纳入囊中,为了纪叠,以备不时之需。
朗廷那辆黑色防弹车停在嘉定急诊楼正门前那一瞬间,车门被从内用力推开,邵宁抱着纪叠,跨步迈下车来,旋即快步向急救室的方向疾驰。
路上朗廷的手下,邵宁近身的一位李助理已经联系过嘉定医院的领导,此刻嘉定急诊楼内严阵以待,内科几位叫得上名的大主任纷纷赶来待命。
邵宁把纪叠抱进了急诊室,神情紧张地站在一边,看着十几名医护围着失去意识的纪叠,为他测心率及血压,联络急诊放射科,在纪叠身上布满各种监测及急救仪器。
纪叠并没有陷入深度昏迷,他是残存着一部分知觉的。
所以当急诊医生要从他腿部动脉直取血液以做血氧检测的时候,因为刺痛,他短暂地醒过来了片刻。
邵宁急于上前,却被护士拦在了急救区外。
他忐忑地看着那些着刺眼白衣的医生护士,将纪叠推进了他无法进入的隔离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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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纪叠恢复意识。
他肺部的胸透报告被及时地送了上来。
外力肺损伤,胸骨严重外伤,肺出血,低热,肺组织实变,血肿。
已到了局部肺挫伤最难以控制的地步。
负责急救的胸科主任跑着从隔离区夺门而出,找到邵宁,脸色凝重地向他寻要纪叠过去的医疗记录。
他对邵宁说,情况很危险,可能需要即刻进行开胸手术,切除双肺实变性损伤组织。
他问邵宁,是否有曾为纪叠诊治过的医院或医生的联络方式,他们需要紧急会诊,才能为纪叠定一个手术方案。
“邵总,那位许氏医疗的副院长……”李助理细声提醒道。
邵宁当机立断,说:“带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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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廷的人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那位替纪叠诊治过多次的副院,当说明来意后,那人没多疑,很干脆地随着几个不速之客漏夜赶到了嘉定医院。
纪叠已经醒过来,邵宁一直陪在他床边。
嘉定的主治团队将那名外院的副院长请进纪叠的病房,照病人的意思,在他的病床前一五一十把病情及会诊结果亲口说给他听。
当说到急需一个手术切除病变组织的详细方案时,嘉定的医生问许氏请来的那名副院,为什么不在初次检查出实变症候的时候,就尽早进行手术切除,让病情耽搁到现在这个地步?
那名副院脸色发白,低着头踌躇有顷,末了才支支吾吾地道出实情。
他说,那是许逸城许主席的意思,我一早就告诉他耽误不得,尽管上了手术台风险怎得都是有,但是每拖一天,病人的情况就差一天……
我都说了的,他告诉在场所有人。
可是许主席说,不必治。
伴着他话音落下,病房里,白床上,一道再惨淡不过的声音突然间笑了起来。
明明连呼吸的力气都快用尽了,胸肺疼到极限的痛让他一口一口地咳着血。
然而他还是笑了,彷佛是在用他最后这一口气,号恸崩摧,用哀痛欲绝的嘲笑,送给那个可笑至极的自己。
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邵宁想替他擦,却被他薄弱的一声叫,手停在了半空。
“邵宁,我要做这个手术。”
邵宁还未及回应,站在白帘外的嘉定外科主任便急急地提醒,“邵总,纪先生,手术固然是眼下最能治本的治疗方式,可它是有很大风险性的,尤其以您现在的身体状况……”
“我知道。”纪叠的声气已经很弱了,“但是我要做。”
“别拦我。”
别拦我。
这一句他是说给邵宁的。
邵宁垂着眼缄默了顷刻,而后手触在纪叠脸上,为他抹掉了眼泪。
“好……”邵宁感受着纪叠那滴眼泪的温度,轻声说,“那我们就做。”
纪叠无力地抬起眼,望着邵宁,“让医生去准备吧,把我的人叫进来,我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