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轩最怕有人过来跟他拉扯寒暄,一边让小厮留意外边的情况,一边小心翼翼地拿折扇遮着脸,目光却止不住地透过膳厅半开的窗户,巡弋在船舷上那几位夫人身上。
他看了半天,指了指其中一位:“你看你看,那个就是罗夫人。”
周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这位夫人身材高挑、气质出众,在十来个人当中十分惹眼。她家财万贯,吃穿用度都奢华至极,即使只是在船上随便走走,也是发绾玉簪,手戴银镯,耳边垂下紫玉的耳珰,脖颈上还有一根的银链,尾端坠着一颗光耀夺目的红宝石。
也许这趟出门只是随便走动,她身边只跟了一个婢女。没见到王管家,这倒让周绮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罗夫人是船上其他人都要巴结的对象,她往边上一站,马上就有好几个妇人争先恐后地过来同她攀谈。她心高气傲,见这些人都是些小官吏的家眷,自然不乐意搭理,下颌微微一抬,旁边的婢女便上来拦人,说夫人今日劳累,不太想和人说话,请她们都暂时回避,别来打扰。
那几位妇人都有些失落,纷纷聚到一个角落,又各自交谈起来。
“周绮你看见没,”秦子轩躲在折扇后面,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那颗宝石,据说是从天竺运来的,是难得一见的宝贝,价值连城!”
周绮反问:“她身上有不值钱的东西吗?”
“这颗宝石可不一样,”秦子轩说,“听我爹说,那是从神像手中取下来的,被神明福泽,戴着它能挡灾避祸,什么灾劫都能躲掉。”
迟暮不由得停下筷子,从窗口望向罗夫人。她脖颈上那颗宝石看着就价值不菲,像是带着一种温和而古怪的魔力,在柔和的月光下流转着耀眼的光华,笼罩着佩戴它的女人。
周绮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看起来没什么兴致:“搞不好这就是天竺商人为了卖个好价钱胡编乱造的,这你也信。”
“这怎么了?说不定是真的呢。”秦子轩从折扇后面探出一双眼睛,盯着罗夫人不放,“要不是不想和她们打交道,我还真想过去看看那颗宝石。”
“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东西?”周绮平淡地说,“再说了,从神像手中取下来的,就敢戴在身上,也不怕神明怪罪吗?”
她这句话不无道理,驳得秦子轩无话可说,支吾半晌,最后还是强词夺理:“罗夫人戴这颗宝石也有半年多了,自从她得了这宝石,罗家的境遇也越发地顺利,罗大人现在很受皇上赏识呢,听说入夏以后就要升官了,难道和这宝石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周绮笑了笑,不置可否。
等到迟暮吃完了晚餐,船舷上的人也都三三两两地散去了。秦子轩撇下自己的小厮,邀请她和周绮到船舷上走走,三人便离开膳厅,穿过一扇小门,走到船舷上。
夜间的运河又是另一番景象。潮水连海平,明月共潮生,广阔无边的运河上倒映着一轮明月,月光融在涟漪深处,随着水波翻涌起伏,溢满了水面,向远处的莽莽青山延伸而去。夜色漆黑,黯淡的星光掩映在群山背后,簇拥着这片宽广辽远的河上天地。
秦子轩凭栏远眺了一会,突然心潮澎湃,急匆匆地回房作诗去了。他一走,周绮和迟暮也没什么心情在船舷上吹风,于是也结伴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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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暮洗漱过后换了一件干净的里衣,照旧坐在桌边看书,时不时停下来喝口茶水,或是起身活动一下。
她看书的时间里,周绮也洗漱收拾好了,从桌边的箱笼底下翻出一个做工精致、带着锁的木盒。木盒里放着一叠薛涛笺,她取了一张铺在桌上,然后研开墨,拿起笔往纸上写字。
她先写了日期,然后简短地记录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短短几句,甚至没将纸笺填满。等到墨迹晾干了,又将它收进木盒中,按着纸头上的日期排放在底下。
木盒里已经有一沓写过的薛涛笺,和这一张如出一辙,都是年月日加上简单的事件记录,按着日期叠放在一起。前面已经叠了很多张,后面却还有一沓没写过的,还在等着她继续提笔。
锁上木盒之后,周绮从箱笼里翻出了一本书,坐在桌前静静地读起来。一直读到子夜,她才打了个哈欠,起身脱了外衣,掀开帷幔上床休息。
房间里有更漏,水滴一点点地往下流,木箭缓缓随之下沉。她侧躺在床上,借着黯淡的月光,看漏壶上下降的水线。
不知过了多久,木箭沉到了某一个刻度上。
丑时一刻。
周绮卷着被子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Chapter.19
画舫已经在运河上航行了三天。
这三天过得很平静,船上的乘客不多,夫人小姐们又都不太喜欢出门,只偶尔会到船舷上走走,既然碰不上面,也就免去了很多交际上的麻烦。
在画舫上这三天里,除了周绮和秦子轩,迟暮没再和其他人打过交道。有一天早晨她起床下楼,在楼梯上碰见了一个穿金戴银的富家公子,对方眼高于顶,见她衣着普通,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想分出来。
午饭时她向秦子轩打听那人是谁,秦公子折扇一甩,愤愤道:“那是王大人家的独子,平日里就张扬跋扈,上个街都要仆人清场。我看不起这种人,明明没什么文采,还要跑到我的诗会上来争头筹。”
迟暮和这位王公子只见过一面,听秦子轩数落完他的纨绔事迹,也只是一笑置之,权当茶余饭后听个故事。周绮明显没什么兴致,从头到尾都低着头吃她那碗被掏了个洞的米饭,偶尔抬头,也只是随着秦子轩附和几句。
她平日里差不多都这样,不感兴趣的事基本不会搭理,随之附和也只是出于礼节上的勉强。但迟暮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夹菜时迟缓的动作,却隐约觉得她其实是心情不太好。
这整艘画舫就这么大,她就住在周绮隔壁,抬头不见低头见,从昨天晚上回房以后到今天中午,她们俩都没出过房间,如果周绮碰见了什么事,她应该不会毫不知情。
迟暮夹菜的手顿了顿,觑着她平静无波的脸色,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如果有什么,那也是周绮自己的事,她一个外人贸然开口,也只会为对方平添烦恼。
秦子轩最看不惯那些毫无才学、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一提到王公子就愤懑难平,他滔滔不绝地数落了好一会,突然发现周绮心不在焉的,好像根本没在听,于是奇怪地问:“周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周绮抬了抬眼,“你继续说,我在听。”
秦子轩顿时没兴致了,他敲了敲桌沿:“不说了不说了,这种人,我还不屑于提他。”
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闷,迟暮先一步吃完了,坐在桌边等周绮慢吞吞地吃她那碗米饭。秦子轩前两天才认识周绮,从没见她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他握着筷子,悄悄地看看迟暮,又看看周绮,似乎想找点什么来活跃一下气氛。
画舫航行得平稳而缓慢,河上无风无浪,膳厅只有他们三个人,他的小厮被丢在舱房里没带出来,他和迟暮又不太熟悉,想找个人配合一下闹点动静,都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他正手足无措,门外忽然响起仓促的脚步声,两个婢女模样的女子提着裙摆急匆匆跑进来,直直奔着厨房去了。前面那个跑得快些,还回头催促后面的那个:“动作快点,要是一会夫人醒了喝不上蜜浆,我们俩又得挨罚了。”
她们俩闹出来的响动不小,周绮终于抬起头来,往厨房的方向扫了一眼。秦子轩见状,连忙说:“这两个应该是罗夫人的婢女,听说罗夫人素来喜爱蜜浆,尤其是百花蜜冲泡的,时不时就要喝上一杯。”
不多时,这两个婢女就端着一个玉壶,小心翼翼地从厨房出来了。百花蜜气味浓郁,馨甜的香气弥漫了整个膳厅。周绮终于吃完了午饭,抬头闻见花蜜馥郁的香味,简短地评价道:“真是奢华。”
秦子轩看着那两个婢女走出膳厅,突然想起了,一拍桌子,道:“我想起来了,今天晚上,画舫上请了人,说是要表演歌舞呢。”
“是吗?”迟暮稍稍有了些兴趣,“这也是为了讨好画舫上的权贵吧,想来表演一定非常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