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骋少年(19)

得了噩耗,七皇子面无表情,只是双手撑着桌子,慢慢站起身。

他看着摊开一桌的书页,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三哥自幼身强体壮,力能扛鼎,又久经战阵,我曾亲眼看他背上挨了数下斧削,三支箭贯穿肩胛,纵使那样,还是从鬼门关回来了。突袭包夹?身中数箭?死人说不了话,要我怎么信?”

章先生低头,似乎也有相似猜测,但他和七皇子都知道,没有证据,多说无益。

七皇子仍然死死盯着桌上的书页,好像那里就藏着什么致命的秘密一样,死死盯着,声音愈发却越发平静,讲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我记事起,三哥就是那个刚正不二的三哥,看不惯太子,觉得太子隐隐有一股狠毒凉薄。三哥相信男儿当报效家国,最好的归宿就是战死沙场,从小到大就是个硬脾气,不走捷径,也不卖众兄弟面子,独独风浣,是他唯一的软肋,什么事情,哪怕是他最受不了的风花雪月吃喝玩乐,风浣去讲,他就会答应来。

“章先生,你知道吧?风浣公主的祖父是父皇手下将领,父皇登基前就跟着父皇一起平定各地叛乱,一族百人,上至耄耋,下至弱冠,五十六人捐躯,满门忠烈。

“父皇登基后几年,战事才彻底平息,追授牺牲的将领时,发现这一族只留下风浣这一个孩子,她生母难产而死,风浣孤苦无依,父皇就赐风浣国姓,写入同宗,封为公主,从小养在宫中,百般娇宠。

“可风浣果然是将门之女,幼时就已不爱娴静事物,抓阄都能爬歪,抓住了骑射归来的三哥那把弓,稍大点就整天跟着哥哥们打闹,尤其是武功最好的三哥。

“三哥一开始还嫌弃她,后来风浣和三哥打赌,打了一场,竟然让风浣赢了,那以后,她就与三哥形影不离,直到三哥入仕,再到三哥出征。

“三个第一次出征那日,风浣让我陪她偷偷出宫,想暗中送三哥一段路,结果从来不哭的风浣,从宫中哭到城郊,早就被三哥发现了。

“三哥就像风浣每次任性不守规矩时一样,不理她,没想到风浣哭得更厉害,最后三哥由着她,眼泪鼻涕都抹在他戎装上,等到风浣哭晕了,才让我把她背回宫来。

“后来她还偷了骑射场侍从的猎装,帽子大到都能盖住她的脸,她却义正辞严,说要去投军,要跟着三哥打仗去,宫人拿不住她,碰到父皇来了,把父皇气到笑出来。

“我是真的以为,我们兄弟没一个能逃过,可至少,至少至少,父皇不会把风浣当棋子了。我怎么会那么想呢。父皇……呵。

“风浣之前写来几封家书,她知道三哥总在外,特别交代我转交,写给三哥的那封,要我等到三哥从战场归家,再亲手交给三哥。

“我应该看看的。如果我看了,我就知道,三哥一定会心软。一定会瞒着父皇,瞒着我,抛却前程,眼看着父皇对他多年来的信赖灰飞烟灭,就算那样,他也一定会给风浣庇护。

“也许三哥和我一样,也信父皇不会拿风浣当棋子了。可他又和我不一样,他直到风浣出嫁那时都相信,相信父皇让风浣远嫁的不得已,而不是把风浣当一份大礼去换几年安定。

“三哥又怎么会不知道帮助风浣出逃是下策。我能猜到,他的本意是相信父皇心底依然宠爱风浣,想带着风浣一起向父皇求情。三哥一定也做好了准备,要付出很重很重的代价。

“哪知道有人,手那么快。不知耕耘了多少年,暗暗把情报网铺得那么大,拉拢的人那么多,边地传信,竟比逃回来的风浣还要早到。

“他可真有耐心。一年年养着这张网,一时用到了,一击致命。”

七皇子撑着书案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那些书册被他攥在手心,碎裂成烧过的残烬一般。

章先生摇了摇头,“殿下,逝者不追,当早做应对啊。”

七皇子咬咬牙关,压抑着,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应对?我只想让他死。”

没有点名,但两人都知道这个他,说的是谁。

章先生赶紧劝道:“殿下,时机未到。太子的破绽太难找,殿下辛苦收集这些年,也只有有限的证据,还撼不动他这样树大根深的势力,加之宫中有皇后襄助,要寻得一击致命的时机,必须耐心等待。”

“我知道……”七皇子松开拳头,坐回椅中,“死太便宜他了。”

然后,他忽然自嘲般笑笑,但眼中却没有笑意,只有寒冷,“到那一天,我要他还清每一条他用来铺路的人命,我要他也看着他珍视的人,一个个惨死。”

☆、二八·下山

时隔六年,山门再次轰然打开。只有迎接或送别门中同道时,才会开这山最沉重的玄玉石门。

方茧从里面走出来,一身粗布麻衣,戴着一顶不大的斗笠,脸藏在阴影里。

他刚跨出山门,就转身朝内,缓缓,双膝跪地。

一个满头白发的人站在山门内,面目身形却是清秀青年。

青年垂目看方茧,眼神冰冷。

“师父。”方茧道。

“记住,你只有三年。”师父道,“你的命,你要挥霍,我管不了。”

“师父。”方茧又深深叫了一次,伏身叩谢。

“不送。”青年道,甩袖反身走向山门内的方向,沉重的玄玉石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轰鸣。

山门已关得严实了,方茧仍跪着,对着冷清的石头磕了清脆的三下。他知道师父听得到。

但他也知道,再叫不了一声师父了。

下山后,方茧先去各地行走了几个月,然后就一直待在云银城,贩货为生,挑一扁担两筐货,戴竹斗笠,粗布麻衣,一双草鞋,走南闯北的货郎打扮,从城郊到城里卖农货,再在城里进些东西,到城郊农田一路叫卖。

十几天后,从云银城出发了一队车队,前后都有保镖护送,队尾还跟着云银城民众,都是一脸惋惜不舍,有的还抹着眼泪。

车队停下,正中,一顶不起眼的朴素轿子里,走出来一个人,其貌不扬,还有几分早早衰老的苦相,像是满心都装着担忧的事。

他躬身作揖,“大伙儿别再送了,都回去忙吧。”

有人带着哭腔道:“邹大人您别走,小——”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人群中有人喊了句:“愿邹大人平步青云!”紧跟着响起了一连串喊声,“邹大人节节高升!”“恩公身体康健!”

邹成卓身子一僵,想起了什么,他摇摇头,不理那些纷乱思绪,他知道此时此刻,这些话都是真心实意的吉祥话。

云银山城直到本朝才开了通路,虽然只有这一条,但为了建成这一条路都不知牺牲掉多少人。此地自古民生多艰,但百姓们偏不信邪,什么都笑对,民风豪爽乐天,就算送别也不喜欢沾巾歧路的哭哭啼啼。

邹成卓又深深鞠一躬:“借诸位吉言。”

他重新上车,车队后送别他离任的人们渐渐散去。

邹成卓六年前已有威名。朝野无人不知,此人几乎以一己之力,将神坛上的江旷星拉下马。

但那之后,他竟没有留在京城,而是主动自请去外省历练,于是来到云银城,当了六年太守。

六年后的如今,随着一纸调令,邹成卓升任正四品户部侍郎,重归权力中心。

之前送别宴上,所有人都兴高采烈,除了他。如今他独自一人在轿中,也没露出什么欣喜的神色。

行了数里,因为山路难走,天气炎热,人与马都有些疲累干渴,于是停下,到山间寻溪涧浅流,饮马歇息。

远处,走过来一货郎,身形中等,但外衣几处绷着,分明一身精壮,露出的手背手腕上有泛红的一些疤痕和老茧,面容隐在斗笠阴影中,正是方茧。

邹成卓坐在树桩上擦着汗,抬手道:“货郎,你过来。”

“小的见过太守大人。”方茧放下扁担要行礼,邹成卓抬手道:“免了免了。我只想问问你,你在这做生意多久了?”

“小人云游四海,各处都待得不长,在这城里城郊走动只有小半年。”

“那你可觉得最近有什么东西市价波动得厉害?”

方茧犹豫,邹成卓道:“但说无妨。”

“云银城这没有,但小人之前在的其他地方,那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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