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
“好了好了,不要唱了,就这样吧。”宋岸拍了拍手,那几个人集体止了声,从纱屏后绕出来。
“这似乎与本官在京师见过的话本不大一样。”我这个人有个大毛病,总是心软,心软的人便多情,多情了,就总是习惯性的把自己代入到各种场景之中出不来。
这样很不好,只是习惯已成,一时半会改不掉了。如今看了这出皮影,不过寥寥几个场景,却已满怀唏嘘。
“是不一样,京师后来流传出来的,都是改过的本子,宋某这个大半是原本。”宋岸随着他们一同将工具收整好,看向我,“不知道孟大人认不认得牛存方?他原先也在兰台,只是跟着冯建当御史,这出戏最先出来时就是他看的,后来被一个姓贺的书生改成了话本,今年夏天他回乡丁忧,宋某碰见,便聊了几句。”
牛存方竟是丹州的?
只是我虽如此想,面上却一派欣喜,“牛大人竟是丹州人?本官在京师时,与他便是旧识,改日定要聚聚!”
“嗯。”
宋岸不再说话。
这一声忽然叫我冷静了一下。
牛存方,我与他见过的面不多,第一次是去兰台搜集消息,他给我找了几册状告明诚之的折子。后来就是去吃蟹黄包,铺子里碰见,坐了一桌,他特地问了我九曲诗会和《桃色撩人》的事儿。哦对,那时的《桃色撩人》还只是一出戏,并非话本。第三次就是他回乡丁忧,给我捎去了澄阳砚和小沈湖笔。
他又是谁的人?兰台这样中立的地方,他每次出现都带了明显的倾向性。
我原还想着凤相怎的肯让我外放,兰台这样重要的地方,历来是权臣必争之地,他能如此轻易放过?
果然是里头早就有了人。
只是不知,再往上的官员里,冯建与胡中泽,到底谁又是他的棋子?
我又想起了凤相的院子,白玉石的桌子,上头刻了一整张棋盘,可却连一粒黑白子都没有。原来京师人人都是他手中的棋子,棋子不在桌上而在心里,谋定而后动,步步皆在算计之中。
此时宋岸收拾好了,叫那些人快走,“过会儿纪大人怕是要亲自来了。”
接着,他又一蹦一跳的回了榻上,拉了一张薄毯躺好,看向我,“孟大人,过会儿纪大人来请,您自走便是,不必挂心宋某。”
瞧着这一切刚刚收拾妥当,我还来不及点头,便听得院子外传来了纪信的声音,“孟大人,宋大人可好些了?本官几日不在府衙,怎的平湖郡便生出了这么多事来?定是贾淳青那小子不小心行事!”
第53章
接着又是一串脚步声。
最后这脚步声在门外顿住,想是门外的小厮拦住了他。
“纪大人,宋大人如今歇着了。”
“本官今日不是来找他的,孟大人可在里头?”
我起身,放轻了脚步走出去,与纪信一揖,“纪大人,宋大人刚刚睡下了。”
“竟劳烦你来干这个。”纪信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对小厮道,“怎的不看好宋大人,却要劳烦孟大人来照看?”
“是本官自己要留着的。”我笑着替小厮们开解,“说到京师,本官有些惦念,故而便与宋大人多说了几句话。”
“也是。”
纪信拉起我的胳膊,出了宋岸的院子,又对小厮嘱托道,“好生照看宋大人,孟大人明日辞行,今夜设宴,可是要带上他的。”
明日就走?
这么快?
我记得自己并不曾向贾淳青说过要走的话,只是平湖郡的账目都已核对完毕,盐库也大致点过了,以我现在的阅历查不出什么来,确实到了该走的时候。
于是我看向纪信,“其实……”
纪信拍了拍我的手,“大人只管放宽心,一路有贾淳青随行,到了雍广郡,赵大人会着人交接。”
“不,大人误会本官的意思了。”
我反拍在纪信的手上。
宋岸这头,他既开了口,自然有办法周全,我也不必要费些什么心。想来他辗转三州,游历诸地,又曾是岳尚书门下,明诚之师兄,能力必非我可及之。
“本官先前看账册,觉得还是去诸县区里转一转的好。”
我笑了一声。
纪信抽开手,看向我道,“大人是觉得平湖郡的账册有问题吗?”
我按住纪信的手,笑意切切,“本官初任盐运司使一职,无论后头是不是潦草,这开局必定是要嘹亮的,所谓新官上任罢了。”
纪信转而也笑了起来。
两人一路出了提刑的院子,直到纪信办公那处时,纪信才道,“大人有此心自然是好的,只是平湖郡的两个县里,五仙县县令大人见过了,余海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还有个丰禾县,县令叫林平,与余海向来不大对付,常有聚众斗殴之事,民风实在野蛮。”
顿了顿,他转过身来看着我,“这些人刁钻的很,下官也极少去管他们。有余海与林平在,说到底也与我平湖郡无干。大人此行匆忙,倒不如准备周全了再去,也省些与刁民周旋的力气。”
“倒也是不碍事的,还是早早去的好。”我应了一声,自觉这次纪信和贾淳青应该再也没什么好阻拦得了。
进了门,贾淳青正与一人坐着,见我和纪信进来了,连忙起身迎过来,“宋大人可好些了?”
“好多了,如今已睡下了。”
“青天白日的睡的哪门子觉呢。”贾淳青慨叹一声,递过来一张纸,“方才有仵作验出了什么,要去找宋大人,下官想他初愈,还是不要再劳心费神的好,便接过来了。”
纪信接了纸,我凑上去看了一眼,不过是描述高士雯的死亡状态,以及所中之毒的推测。
“香末苏?”
纪信“嗯?”了一声,继续往下看。
死亡时间与高府小厮说的差不多,约莫着就是午睡醒来喝了一杯茶,坐在那里便毒发身亡了。这毒大概就是下在那杯茶里。
香末苏产自西胡,自传进大夏便用来做烤肉,据说花可解百毒,叶之毒却无药可解。我记得大夏史上,香末苏带毒有记录可寻的是一桩“鬼差杀富济贫案”,说的是进过那家旅店的人,但凡有钱些的,总是活不过一晚上。后来搜集饮食,发觉那些有钱人都吃了店里的招牌烤羊腿,又从烤羊腿上查,一直查到最后,才查出香末苏来。
原来是那老板贪财,觉得香末苏的花可以做烤肉的调料,那香末苏的叶子也当可以,却不知叶子是有剧毒的。
这才结了案。
平湖郡离西胡不远,这又本就是西胡的东西。
自打出了那桩案子,香末苏在两国之间一直是禁止贸易往来的,如今重现于高府,便是平湖郡监管不力,丹州也不够格来查。
高士雯虽上了折子致仕,但毕竟与我还未交接。西胡的毒毒死了四品朝廷盐运司使,不派个监察史来,怎么都说不过去。只是京师距此迢迢路远,报个信回去,再派个监察史过来,就是快马加鞭,也得年后了,只怕高士雯的尸首撑不到那个时候。
“咱们平湖郡竟然有了香末苏?”
纪信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他把那张纸递给贾淳青,又看向我道,“孟大人,实在对不住,平湖郡里有了脏东西,下官打算关起门来查一查,出入之事自此一律禁绝。只得劳烦大人您……再多待几日。”
“所以就把咱们关禁闭了?”
丁四平听完我复述的话,有些悻悻的皱了皱眉。
今天是拷问那西胡人的不知道第几天,依然毫无进展。他们只不过是金甲卫,又不是大理寺和刑部有那诸多手段,一个不慎,连药都下不准,何况虎十三直到今日也没有消息来。
丁四平本就窝了一肚子的火,如今又被纪信一句话关在了睦缘堂里,丁四平愈发焦躁不安。
如今这一行人里,唯他的身份还是个秘密。
只是,在这样敌对的环境里,这秘密也得守住了,一旦暴露出来,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行,得想个办法。缩在这里头,西胡人的身份迟早被发现,咱们还是完蛋……哎对了,孟大人,你是盐运司使,咱们离五仙县最近,如若五仙县的盐库出了……”
不待丁四平说完,我已知道他的意思了。
此刻只有旁的盐库出了问题我才能离开平湖郡,这虽然不是一个好办法,却是现下唯一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