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玄绛二色纱袍,云龙纹蔽膝,腰束玉带,旁系金绶,贵气逼人。
凤相在旁说了些什么,待我抬起头来时,凤相已在叫我过去了。
我这才看清了圣上的脸。
长眉深目,薄唇削骨,满脸都是清冷孤寡生人勿近的样子。于是我又想起了刚刚那一拂袖,孤绝到似划出了一条楚河汉界来。
“圣上,下臣奉议司副使孟非原。”
我恭恭敬敬的捧起匣子。
“念。”
简简单单一句话,圣上已坐在了太师椅上,方才跪了满地的太监丫鬟,此刻得了凤相授意,都告罪退了出去。凤相示意我先挑了几本“市井琐事”,接着,他便以公务在身为由告退,圣上只阖目半倚,冲着凤相的声音点了点头。于是这厅里便只剩下我与圣上二人了。
我实在惶恐。
声声入耳,只觉得自己声音太干涩无趣了些。
想来圣上也是这样觉得的。
毕竟还不听过几本,圣上便已蹙起眉,“每日里都是这些草民琐事,寡人设这奉议司,是叫你们吃白饭的吗?”
我连忙告罪。
“挑朝臣的来。”
圣上挑眉,并未睁眼。
我知道凤相的意思了,若我一开始就念“朝臣趣闻”,先不说是否有怎样的嫌疑,单单圣上不喜,便可以告密之名治罪。
“下臣……”
我正想着要不要先跟圣上请个免罪口谕,圣上却已睁开眼,招手叫我靠近些,“你拿过来,寡人知道你们奉议司的规矩多,寡人亲自挑一本,你念给寡人听听。”
我从未离圣上如此近过。
也从未如此怕过。
今日一早所有的雄心壮志此刻都消湮了,只剩下了紧张与忧惧,仿佛方才信心满满的对着政事堂的铜钉子整理仪容的人不是我。因为此刻圣上的手,正一本本翻着折子,数过七本后,径直拿起一本递给我,“念这个。”
奉议司都是统一的折子,封皮上也不会有任何个人信息,印信与签名都在最后一页。
但我依然知道圣上拿起的是我写的那封。
我今日在封皮上做了一点点小手脚,但现在,我只觉得自己的手脚粗鄙又可笑。
第15章
念完自己的折子,我已出了一身的汗。丝质的内衫紧紧贴在后背上,冰冷粘腻,现下方觉出难受来。
圣上依旧阖着眼,胡须微微颤着,似是睡着了。
此刻这厅里没有人,圣上近身的几个公公与丫鬟都在厅外候着,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告退,不出声是不恭敬,出了声又怕打搅了圣上。正左右为难时,圣上忽然敲了敲椅子扶手,“念完了?”
“下臣……念完了。”
“靠近些。”圣上挑了挑眉,眼睛依旧是闭着的,“寡人年纪大了,总是听不清楚。”
我往前挪了几步,躬身道,“圣上康健千秋。”
“寡人让你靠近些,你怎的如此畏缩。难道是怕寡人吗?”圣上忽然睁开了眼。这一双眼清冷锋锐,如两柄上好的剑,对上我的眼睛,似要将我盯出个洞来。于是我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古话说伴君如伴虎。我却觉得,这大夏的圣上,连虎狼都要畏惧三分。
现下里我距圣上,便只有一躬身的距离了。
“这折子是谁写的。”
圣上瞥了我一眼。
“是是……下臣。”
我有些结巴了。
“嗯。”
又等了半晌,圣上却已然又阖了眼,神色也一点点放松下来了。
“这个若白……寡人倒是知道。”
圣上忽然出声。
“寡人的新阳宫里还放着他几幅字画,字不错,俊逸潇洒。画也好看,很有些味道在里头。”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承。
“孟非原?”
圣上又看了我一眼。
“尹川王与若白之事,你怎么看?”
这一眼却似将我架在火上烤了。我只是个奉议司的大夫,主要工作职责就是搜集整理京师里的那些八卦和小道消息,至于意见和看法……旁的事或许可以有,但涉及到皇戚与龙阳之风的,我可是半点都不敢有。
“到底还是嫩了些。”圣上忽然笑了一声,“今朝为官者,大多以凤安成为楷模,可你知他是如何得了寡人青眼的?”
我着实不知,只能用万分渴望的样子看着圣上。
如果要找一个什么具体形象的东西来比拟的话,大约就是一只饿了很久的狗忽然看到了一根带着肉的骨头。有了方向和目标,才能更好的努力。
“曾经明家和临远侯这些事,就是他直言上谏。”
圣上又看了我一眼。
“句句都说的在情在理。就连那书生贺在望——”
圣上抬了抬手,我琢磨着是要喝茶的意思,于是连忙将匣子放在一旁去替圣上斟茶。匣子举久了,手臂就麻木了,这么长时间都不曾感觉出酸来,如今放下了匣子,这小小的一杯茶都险些让我扑倒在圣上面前。
我是听出来了,圣上喜欢直臣。
只是身边直臣多了,终是无趣,还得有些卖萌耍宝扮丑的角儿才好。
何况,今日在圣上面前开了个很不好的头,想要再回到直臣的道路上,似乎有些艰难。
圣上接了那杯茶,抿了一口,搁在桌上。
“若有凤相与贺公子那般性情,下臣自也是愿做忠谏之臣的。”我拿起杯子,又为圣上斟了一杯。圣上到底是年岁大了,离得这么近,近到我都可以清楚的看到他唇上的干皮。
“只是圣上,下臣家乡颇远,风俗习惯与京师大不相同,实在无法品评,何况对错是非自有圣上定夺,下臣只要能做好圣上的耳朵和眼睛,就是天大的荣幸了。”
“年纪大,总有失手的时候。”
圣上端着茶杯,却并不急着喝,只直直的看着我。
“圣上康健千秋。”
我又深深躬身。
论理,此刻我该慷慨激昂一番的,只是不知怎么,看着圣上的眼睛,多余的俏皮话就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你方才说,你家乡的风俗习惯与京师不同,说来听听。”
圣上又抿了一口茶。
我连忙再次躬身。
“下臣家在福州。”
“福州……”圣上的眼睛眯了眯,“离南挝国倒是不远。”
“福州那边儿一直觉得,人在六道轮回之中,当过男人也当过女人,转世了孟婆汤没消化干净的,有时候就会喜欢上自己上辈子喜欢的人。”我深吸了一口气,“就是……喜欢男人女人都很正常。”
本以为圣上会震怒。
毕竟知道圣上是格外厌恶龙阳之风的。
不想圣上神色平静,又屈指敲了敲椅子扶手。
“福州?有趣”
我轻轻呼了一口气。
“这说法倒是新鲜有趣,寡人以前从未听过。”
一连说了两个“有趣”,我想圣上此刻的心情该是不错。
“那你觉得,人真的会有六道轮回吗?”
“下臣贪口舌之欲,大约是把那孟婆汤都喝干净了,不过下臣希望是真的有。”那股紧张劲儿过了,我的舌头又灵活了起来,“今日能见圣上一面,下臣私心揣摩着,该是下臣与圣上累世的君臣缘分。”
“便是真有六道轮回,寡人又怎能世世为君上呢。”
圣上似乎有些累,冲我挥了挥手叫我退下。
顷刻便有两位公公进来,一位扶起圣上转过屏风,一位带着我径直出了门。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过于紧张以至于幻听了,我仿佛听见圣上轻轻叹了口气说“那也太过寂寞了些”,但转过头,只剩下一架深阖的金丝木六扇屏风,屏风上是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只是不曾绘上颜色,深浅不一的黑白灰,确实显得格外寂寞寥落。
凤相和明大人依旧在忙,那位公公只带我与引泉打了招呼,明诚之的小厮也不知在何处,便作罢了。
临走时,贺在望恰出来,见了我身边的公公,亦是恭恭敬敬的样子,“海公公。”
回了奉议司第一件事情就是换衣服,旁人说钟毓去了吏部,似乎是为着小刘大夫要调去鸿胪寺的事忙活。另秋试在即,六部和诸司里又要补充进来许多新鲜血液,相熟的人越来越少,好不容易混熟了的,总会被调去各个地方,于是环境再次陌生起来。此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稀释了一次又一次,不停的从头再来,周而复始,无有穷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