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乐,何必忧之?”他轻轻笑道,岔开话题道,“殊不知我是因祸得福遇到了行哥,全一场表兄弟的缘分------你说我若是长在邺城,此时便该跟行哥亲如同胞、一同御敌了吧?”
“我和妹妹记事起就住在行宫,你纵然在邺城也是见不到我的。”高行淡淡道,“父皇待我,也比不得阳将军与你父子情厚,怕是都不知晓有我这个儿子。”
言语中酸涩之意几乎溢出,阳渊默然,却不知高行为何要在他面前几乎不加掩饰地说出那一点隐约的期盼。此时高行正好又编成了一束发,他握着发带,轻笑道:“那等你把我押回邺城,北齐皇帝陛下必然就知晓你了。”
他们不再说话,编完头发后高行便离开了房间,他从案前拿起一根玉簪笼在袖中,又藏于枕下。
今夜他们二人仍同榻共枕,寅时六刻,阳渊为玉簪硌醒,见身侧高行仍在梦中。他取下发带,松松搭在高行手腕间,又自墙上取下朱弓。此时天光熹微,已经依稀可见高行眉目,他凝神屏息,以弓弦勾住高行下颌,与此同时一拉他手腕绳结。
高行终于被惊醒,却觉呼吸有艰涩,下意识挣扎,却为阳渊一把按住:“行哥,你别动,动了我就勒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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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弓弦极硬极利,身前的高行垂着头,当真没有乱动。阳渊握弓的手不敢松开半分,另一手将高行的手绑的更紧,而后推他起来,小心翼翼地向外走。感受到高行的僵硬,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我就只借你做令牌出城,不会杀你------劳烦行哥照顾一场,我也是知恩图报的。”
“那你要把我带到周营去?”
“本无此意,行哥这么一说,倒是有了心意。”阳渊推开门扉,随手叫了个守卒替他带路,同时顺了把剑撤开弓弦,“虽然你我都知晓我是没有知道军中机要的,可此后行哥若是败了,逃不走要随我去长安,逃走了也难免猜忌,不妨就此随我走了,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仍不失封侯之位啊!”
“那也不过是丧家之犬,倒不妨在此任你抹了脖子。”高行冷冷道,阳渊凝神片刻,又笑道,“是,去了长安也是无根无家。行哥放心,等我出了城,立刻放开你。”
到了城外等来接应的人后阳渊果然依言放开高行,知晓他在自己身后离去时还略有不舍,可等见到父亲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便被抛之脑后。他安慰父亲就当他是去养了半个月伤,在城中没受什么委屈云云,父亲静了静,忽得追问:“广宁王很照顾你吗?”
“他念在我们还是表兄弟。”他说,心里其实不是特别希望将这半个月间的林林总总都告知父亲,“现下战事如何?”
阳信微微垂眸,阳渊心中愧疚更甚,以为尽是自己过错:“是我拖累了父亲。”
“并非是你的缘故。后生可畏,代有才人,是我故步自封,如今已不如人。你能回来,我便感谢神佛庇佑了。”阳信轻声道,“齐军援军将至,今夜我会做最后一搏,成败在此一举。”
阳信以精于战前计算闻名,此番冒险,便是真的不得不为。他心中忧虑,不禁问:“父亲又要犯险吗?”
他本已不抱希望,阳信却凝望着他,轻笑道:“此番不会------我不是周人,不会真的为他们卖命。”他的手挽起他鬓角的发,低低道,“我不是周人,也不配再自诩齐人,我只是你阿娘的夫君,只是你的父亲。”
此番灭齐之战,本就是因宇文独揽权而起,他种种行事只为他们父子打算,不必对任何一方忠心。
当夜周军未拿下雁门关,待北齐名将斛律明率援军到后更连战连退,长安终遣人约和,周、齐于河曲订盟,以黄河为二国疆界,暂且休兵。
订盟之日,阳渊随阳信在帐中见到斛律明。他见到阳信先是行辑礼:“故人许久不见。”
阳信沉默以北周礼节见礼,而斛律明旋即又对阳渊行礼道:“见过宁国侯。”
帐中人皆面有惊色,而斛律明似乎浑然不觉,继续自顾自道:“侯爷尚在襁褓之时,陛下便封您为列侯,也并未因父家之罪除爵。我爵位在侯爷之下,理当行礼。”他顿了顿,又道,“对您这个外甥,陛下也很是想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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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皇帝陛下若顾惜外甥,何必对我父家如此不仁呢?”须臾,阳渊却对斛律明的礼数视若不见,帐中少年眉眼俊朗而桀骜,面对比他身量高大数余的一代名将,气焰竟也没矮下半分来,“我长在长安,北齐的列侯之位于我不值一钱,也实在不劳北齐皇帝陛下想念------他既未顾忌兄妹之情、内弟之谊,何必当我一个周国人是外甥呢?”
斛律明一窒,对阳渊这副全然当自己是周人的做派竟想不出有何不妥,见他身侧的阳信始终缄口不言,心中又是气愤又是失落,这与自己总角相交、亲若兄弟,更誓言要一同收取关山五十州的人不仅自己做出叛国之事,还把儿子也教得把他乡做自家。念及此,他心中多年积压的忧愤、恼怒、不解与痛惜在此刻教他对阳信的缄默亦觉碍眼,解下腰间宝剑把玩:“好一个忠肝义胆的长安少年郎!你祖父若是见了你,也必然十分自得------不若现下本将便送你聊慰他对长孙多年的思念之情罢?”
阳信霍然抬头,下意识护在阳渊身前,而斛律明并未有半分退让之意。帐内一时剑拔弩张,此时却见有人入帐,步履如风:“何人在帐内动刀兵?”
斛律明见来人,也收敛了几分厉色,将剑重新系回腰间,抱拳行礼道:“广宁王殿下。”
阳渊心口一阵,亦不自觉回头,但见高行白衣软甲,虽面无厉色,天生清冷如同冷玉的眉眼却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他想起前些日与高行共处一室时他不时的生动模样,嘴角不由露出一丝轻笑,纵然高行只扫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心里也是觉得甜蜜快活的。斛律明身前,高行身子笔挺,皎若玉树临风前:“既是约和,将军也不必过于忿忿,父皇的旨意,是要齐周修兄弟之好的。”
“末将鲁莽。”斛律明道。他出身贵族、性格骄狂,然于皇族向来恭敬,高行又于此战居功至伟、令他心服,因而对他态度也颇为礼敬。斛律明下了台阶,他便转身看向阳信,目不斜视,像是浑然看不到他身侧的阳渊一般:“见过阳将军。”
他对阳信执晚辈之礼,显然仍认同他是他姑父的亲缘,称得上极给面子了。而阳信盯着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阳渊心急,去拉了拉他的手,却见阳信始终注视着高行恍若好女的面容,那恍惚怔然的模样,竟如失魂落魄一般。
阳信那一刻的百感交集、乃至于他唇齿呢喃却不敢出声的那个名字,于阳渊而言只是一时半刻的疑惑和不解。当他拉了拉阳信的手,低低叫了声阿爹后,阳信神色便有恢复如常,对高行回礼道:“见过广宁王。”
他回礼之后便再也不看向高行,如刻意回避一般,握着阳渊的手却极紧极用力,整个人陷入一种比他素日的缄默更为消沉绝望地境地,令阳渊忐忑不安地不肯放开。正当此时,他忽然感到自己身后亦有为人凝望的迹象,一转头却与高行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他按剑而立,却的的确确是向他们张望。也许高行是想要掩饰自己的动作的,却终究还是给他抓住了。
他朝高行笑了笑,高行一窒,扭过了头不再看他了。
那年周齐到底签了什么合约他是并不在意的,只是他也猜的到这必然是北齐的胜利,夜间篝火燃起,更为欢乐舞动的也是北齐将士红色的军服。约和之夜,两军之间界限并不严格,他看到高行的方向,悄悄从背后接近他,抓起他的手摇了摇:“行哥......”
高行吓了一跳,等发觉是他时脸上顿时有了薄怒神色:“你怎不在阳将军哪里?”
“我想着来见行哥,还有把阿爹也带上吗?”
“我有什么好见的?”高行冷冷道,他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换上一副真诚而委屈的嘴脸说,“我是来给行哥赔罪的,当然要亲自过来。”
他暗算了高行,利用了高行对他的那点亲近和信任,说来确实对不起他。可他这样说了,高行脸色却更加阴晴不定,形状优美的唇瓣动了几动,却是冷嘲热讽:“那我也要跟你赔罪用毒箭伤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