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我将我同他的关系把控得恰到好处:我既与他亲密无间,又记住臣子的本分,对他忠心恭谨,不令他烦忧,亦使自己处于随时可以抽身而出的安全。可我自认做好了本分,他就恼我为何能心如止水地做好本分,进而疑心深重,以为我仍不忘自己故土出身。他不知我身世,待他发觉我对行哥的仰慕与回护后,怀疑之心便更甚。”
“派我去狮城会盟便是试探,而我只以为若周齐修好,我同行哥亦不至于兄弟相残,是以在狮城,我极力劝说行哥同意结盟,更数番向他陈述利害与北周诚意。盟约既成,我满心欢喜,他明面上虽对我百般封赏,心中却更坚定我必然是与行哥勾结,才达成了盟约。”
“他又以婚姻之事试探我,先是立了皇后,又命我娶了皇后的妹妹,我虽伤心,想及策瑜之事,却也觉得尚可接受。他因此脾性愈发古怪,我猜不出他想法,便愈发不与他亲近,因而他暗中筹谋背盟,我竟未曾发觉蛛丝马迹。”
“知晓此事后我惊怒交加,而送旨的人已经出了京城。比起猜测圣心,我更担忧身在前线的你和行哥,因而连夜出城,假传圣命拦下车队,拿到圣旨后却发现密旨早已在出征之时便交由诸将,车队不过是设下的圈套。我被他们押回京城,终于得知宇文羿多年来的行迹缘由,而此时已经覆水难收。”
“五石散既可让人神志癫狂、体质虚弱,又有催情纵欲之用,于他而言实在是折磨我最好的物事,听我在梦境中唤阿爹和行哥的名字,更兼恨行哥入骨。后来他得知行哥是我哥哥,心中确实有几分悔意,亦试图挽回,可他疑我、算计我,利用我害我血亲,我如何能原谅他?”他切切而笑,既深情又薄凉,“我本来就没有多爱他啊------他在我心中,哪里及得上行哥?”
分明是白日,阳渊此刻的神情却如夜间的厉鬼,而卫映心中亦揪疼不已,低低道:“你很爱舅舅。”
“我当然爱他,比爱我的骨血魂灵还爱他。”阳渊缓过情绪,捧起卫映的脸,眼里却不止有他,“高桓能逼死他,必然也有那一战的缘故。我有多恨我没能救他,就有多庆幸我最后还是救了你。”他顿了顿,深深道,“阿映,我很爱他,如同我爱你一般。”
他们分明没有剖开细细说道,心意相通之际,却也明白那事不必言说。须臾,卫映颤颤道:“我也很爱你,如同爱他一样。”
他眼前的阳渊那样真实而亲近,记忆中的高珩却那样虚幻而遥远,想及此处,心底最深处的悲伤骤然喷薄而出,“我很爱他,我好想他------”
他的爱与思念,他失去高珩的痛苦与癫狂,终于彻彻底底展露在阳渊面前,敢呈露与直面自己的伤口,便是可安然接受这一切了。阳渊抱着卫映,想起自己少年时的光景,失去父亲后他曾那样期待这世上有能与他分担思念的痛苦,甚或是能让他依靠扶持。踽踽独行的少年时,他最终还是没有等到那样一个人,而他不会叫卫映也像他一样。
“是我们会一起爱他,一起想念他,而我也会爱你,保护你。”待卫映平静下来后阳渊轻声道,抚过卫映脸颊的手指如同高珩曾经抚摸他一般温柔,“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不会教你受任何委屈,不会再......让旁人欺负你了。”
他摸到了卫映脸上的印记,尾音便略略落空,卫映抬手握住他手掌,却是笑了起来:“你哪里让别人欺负我过?”
联系前因后果,昨夜之事便是另一番面貌:尉迟肃设计阳渊这一遭,本就有置他于死地之意,亦或是能教他与元月华发生苟且,不仅污他名声,更能教他得罪宇文氏宗室与故魏元氏一脉。
所幸阳渊在席上喝的酒不多,又在毒性发作前与元月华分别,后来尉迟肃送的酒食也未曾动。只是尉迟肃是如何知晓阳渊曾服用过五石散的?
“我第一次用五石散时,元月华同我还未和离。想来她对这一切也是知情的。”阳渊阖目,声音中有一丝似是而非的怅然,“她姐姐是太后,又已经嫁入宇文宗室,同尉迟肃合作也在情理之中。”
“管她怎么想,你以后小心她就好。”卫映拨了拨阳渊的睫毛,“你们也不是夫妻了。”
“早不是了。”阳渊轻声道。
出了这一遭事,动身回长安的行程便又耽误了,阳渊称病在房中修养,闭门谢客不出。他越是如此,外边便愈发以为他另有谋划。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兵者如此,朝局亦如此。”阳渊摇头叹惋,“灵武偏远,我手中亦无亲兵,此时并不宜发难。他们以为我忍不下这番算计,必然整日躲在房中密谋,哪想得到我真是在和你夜夜笙歌?”
“这里哪里有笙歌?”
“没有就给二舅唱一个。”阳渊环住他腰肢,“不唱就不放开你。”
“我不会唱!”
“不唱叫几声也行------这我知道你会。”阳渊变本加厉,又刻意放低了声音,“昨晚叫得多好听啊。”
“你欺负我!”卫映面红耳赤,狠命推开他,动作间带到了床边的烛台,房舍间顿时暗了许多,阳渊吓到了,急忙抓过他的手,“没烫到吧?”
“没有。”卫映闷闷道,阳渊仍不肯相信地抓着他手来回翻看,直到卫映用力把手挣脱出来,“我真没有烫到。你快放开我------你手太重了,我疼。”
阳渊这才松开他,卫映推了推他,颐指气使道:“去外边叫人拿烛台来。”
“我现在可是称病不出,怎么能出去?”阳渊愁眉苦脸。
“你病中闷在屋里许久,正该出去透气。”卫映丝毫不为所动。
“行行行,小祖宗。”阳渊抱着他亲了亲,真出门去寻人了。卫映抱着枕头,寻思着等阳渊回来他是再装模作样发脾气,还是撒撒娇叫他措手不及,可他一走,困意便愈发上涌,竟是想合衣睡去。
半梦半醒之时,他忽得听到窗口方向有木料破裂声,而屋内仍没有阳渊踪影。行伍中练就的本能令他察觉出危险,强打精神欲应对。电光火石间,他一把推倒剩下最明亮的一盏灯,默念案上阳渊留下的短剑方位,在极暗的环境中冲向案边,提剑便欲走。
他不知窗口来人底细,但他熟悉房中布置,一片黑暗中总比他更得心应手。此时门外亦传来惊呼打斗声,他不知外边是何情况,便更加忧虑阳渊。
心神不定时,他不慎碰到屋中摆设,即刻觉察到来人与自己的距离近了不少。他佯装出剑,欲借势避走,身后的人却一把扯住他衣袍,令他走不得路。
“你放开我!”他低喝挣扎道,那人却不肯放手,反倒将他拉到怀里。他恼羞成怒,而厮磨间觉察到那人气息熟悉,心跳亦快了许多。此时听见阳渊在叫他的名字,当即大喜,朝门口那隐约火光求救道:“阳渊------”
“阿映,是舅舅。”
几乎在他向阳渊求救的一瞬间身后的人轻轻开口,抱着他的手愈发地紧,令他四肢百骸都几乎僵住。而终于杀进来的阳渊举着火把,看清了抱着卫映的人面容,霎时间失魂落魄,须臾那惊骇中又渐渐浮现出喜色。他将火把插在一边,望着那人眉眸,低低叫了声:“行哥。”
火光与兵戈声中,三人隔着生死与时光六目相对,阳渊如同失却魂魄般怔怔望着高珩,而一身黑衣的高珩抱着卫映,挡住了他大半脸孔,看着阳渊的目光却平静以致淡漠,并无丝毫惊色,亦没有答复他那一声“行哥”。
那样的目光和诡异的沉默令阳渊生出一种本能的警觉,使他回过神来将现下的处境同高珩的出现联系在一起:他安心留在郡守府,便是吃准他和尉迟肃都无力将对方一口吞下,今夜尉迟肃铤而走险对他发难,必是有旁的依仗。
曾经为他背盟所害的北齐琅琊王,是他可以交换利益的人------高珩销声匿迹的这数月,便是在谋划此事吗?
他又将目光投向卫映,心中忽得生出惶恐:如若高珩假死避祸,那为何连卫映都不知晓他真相?他在邺城被百般凌辱、被作为礼物送去突厥时,他为何对卫映不闻不问,直到今天才露面。
他望着高珩抱着卫映的姿态,心中忽得生出了一丝惶恐,他朝卫映招了招手:“阿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