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仍空空荡荡,安静极了,什么都没有。不,还是有的,石桌角落里一只僵死的鸟儿,蜷起。他退了两步,忽地注意到,窗台前灰尘,分明有两只手印。
“我明天就要搬出去!”默然半晌,他道,“不管你怎样,我是一定要搬出去的,再不会来这里。”
“你将是这家的女主人。”鸿山有些无奈。
他猛阖上两页窗户,回床上披上藕色软缎绒被,“谁爱当谁当去。”
鸿山过来哄他,他佯装置气不理。待心跳定下后只剩逃过一劫的暗喜,方才竟那样鬼使神差,差点和盘托出,还好还好。这么想着,居然真的渐渐睡去,到梦里去。
半梦半醒间听见鸿山声音,说我什么都可以依你,但要离开我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要再讲。
有什么不可以讲,就算做一对同生同死溺水鸳鸯,到了地府还是分分明明两只鬼,各有各的罪孽因果,哪能真纠缠不离生生世世,两个好于一个不过是幻像是自欺。
早餐照例是在正厅吃的。沈吴氏起得早,待鸿山陆曼到了,刚巧看见她择三炷香插在沈老爷画像下,由大姐搀着从蒲团上起来,先上了座。
鸿山陆曼随后,最次鸿业。鸿业额头不知怎的磕破了,肿起一小块鼓鼓的包。
沈吴氏问他,他答房里豢养的雀儿不晓得怎么地出了笼子乱飞,夜里太暗,寻那鸟儿时不小心跌了。
陆曼多嘴问了一句鸟儿呢?
鸿业闻声回头睇他,没有甚么表情:“死了。”
沈吴氏那双骨筷在粉彩蟠桃碗上一顿,再抬起放在侧旁同色筷架上。
“您知道,弟弟就爱摆弄这些,”鸿山招呼丫鬟替老太太斟茶,又对沈曼,“我房间里那只自鸣钟便是鸿业手笔,曼曼若喜欢,便让他再为你做一只。不过不管怎样,我还是觉得,死物哪有活的可爱——法租界的房子养了只小哈巴狗儿,之前听你说喜欢狗特地发电报回来令他们养的,还等曼曼专门给它起个名字。”
他这么自然将话题揭过,若不是确信醒来看到那串断裂念珠,陆曼几乎快怀疑昨夜种种只是自己臆想。但他发现就算不是他也无法开口询问,沈家的宅子,这母子三人,宛如某种黑漆漆湿哒哒的生物,轻轻抖落薄纱一样的网,将要把他往深渊拖去。
第4章 哈巴狗
陆曼坐在客厅里吃西瓜,红色汁水顺指尖流下。他同鸿山搬来租界已经七天,这七天鸿山待他仍寸步不离——直到刚才,一通电话后鸿山才终于抓了外套:“我很快回来,我令曹妈了西瓜,待会让她切了冰镇后给你送来。”
他懒懒散散躺进靠垫中:“曹妈,中午吃什么?”
女人递了打湿手帕过来:“炒鸡肉片炖豆腐、焖春笋、金瓜宣莲、鱼羹。”
“我想吃冰淇淋。”
“我的小姑奶奶,这个时候我上哪去买冰淇淋——”
“我才刚回来,您对周边肯定比我熟悉。”他起身上楼,过了一会儿下来,从包里拿了四元给曹妈,“剩下的钱您自己留着吧,给小五买点吃食。”
陆曼记错了曹妈小儿子的名字,但曹妈怎么可能去纠正,接过钱连连点头从后门出去了。
曹妈一走,他又噔噔噔上楼回房,趴在窗台边看见曹妈背影消失在拐角,转身翻箱倒柜,沈鸿山送他的首饰相撞层层叠叠落在摊开的手帕上,发出细碎响动。将手帕胡乱打了个结裹住那一堆金银珠宝,又快步进鸿山卧房——怀表、碎钻领带夹、皮夹。
“你在做什么?”他身后有个声音问他。
陆曼一抖,猛回头,又是鸿业。
半大少年低头看他。鸿山喜静,房间朝着花园,又半拉了窗帘,一半日光被厚重米黄色布料遮去,另一半进来,照在陆曼手臂裸露皮肤上,滚烫,再向前,在木制地板上割出一片白晃晃的几何形,一直延伸到鸿业脚下。
兴许是阳光太扎眼,陆曼怎么都看不清鸿业表情,眼睛被反射的日光弄得发酸,用力眨两下眼,隐约感觉有点泪溢出来。这两下眨眼间鸿业已经到他面前,少年修长且骨节突兀的手轻轻覆在他手臂上,冰冷指尖摩挲给太阳烤的炙热皮肤,狠狠一握。陆曼疼得嘶了一声,下意识抽手,可那手钳子一样狠狠箍住他,仿佛捏到了骨头。
“我是你嫂子。”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句威胁的话。
鸿业古怪看他一眼,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顺着那只手臂摸上去,食指勾勒了一下下颌骨曲线,拇指轻轻按在陆曼饱满下唇,那片柔软未施胭脂的淡粉色在蹂躏下渐渐变成更浓郁的红。
啪——
耳光声。
陆曼脸有些红,半是佯做的恼怒,半是真的惊惶,声音和那只还扬着的手都有些抖:“我可是你嫂子。”
哈巴狗儿闻见楼上声响,颠颠跑进房间,项上小铃铛发出清脆响动。见鸿业,便摇首摆尾上去,鸿业垂下眼皮看那条狗儿,顺着这畜生的脑袋摸下去:“叫什么名字?”
“乔治。”陆曼答,那是他进来时随口起的,留洋时那苛刻英文老师的名字。
“嫂嫂喜欢这狗吗?”
“......嗯”他不知这人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便顺着话说了下去。
鸿业点头,小声喊了声狗儿名字,放在狗儿脖颈上一双手却骤然收紧。陆曼瞪着眼睛,胃里反酸,什么东西就堵在喉咙里马上就要出来,都没察觉那只撑在地上的手惊慌中按上了鸿山领带夹尖端,陷进皮肉里。
那小东西终于不动了,四肢软软垂下,舌头撘出来。鸿业表情不变,回过头来看他:“这些小东西,会变会死,今天你给了吃食跟你,明天就同不知道哪里来的小母狗跑了,多可气。倒不如扒了皮炮制了,又乖又漂亮。”
正中午,日头毒煞路人,可陆曼就这么出了一身冷汗,如坠冰窟。
“陆小姐!”曹妈在楼下喊,“您这冰您是要现在吃还是我给您放着?”
这一声喊倒如洪钟把他震醒,一把掀倒鸿业夺门而出,几乎是跌着下的楼,曹妈迎上来也被推开,玻璃杯飞出去,掉在地毯上,半化粘稠奶油冰淇淋贴着皮质沙发流下来,恰似一滴半掉不掉的泪。
他第一次出门去,好像突然间重回人间,一直跑,人群和那些墙、铁丝围的花园,都向后倒去,消失在他视野里,他眼前只有天,蓝色的,小汽车从前面路口转过,黄包车摇起车铃,两个印度巡捕倚在拐角抽烟。
他想笑。
这时一辆人力车在他面前停下:“小姐,你要上哪去?”
他可以走,随便上哪儿,总归有去处,这儿是上海,他这么年轻,哪里都有机会。
他看车夫,牵开嘴角:“我——”
“曼曼!”那辆汽车停在路口,一个人朝他过来,沈鸿山。
挂在脸上的笑凝固了,他甚至没在第一时间看那边,仿佛不去看就可自欺不存在,他爬上人力车:“——走啊!”
太迟。
沈鸿山过来,拦腰搂住他未婚的妻子:“曼曼,你要去哪?”
“让我走。”小汽车后座里的陆曼嘶声,他跑得太急,连绸面拖鞋都跑掉一只,那只光着的脚朝沈鸿山踢过去,被他一把抓住。
“曼曼,我说过,不要再说这种话。”鸿山轻叹一声,将那只脚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按着。
陆曼倾身过去,扯开衣领,拉着沈鸿山的手到胸前,他不在意了,他现在什么都不在意了,脑子只剩下不要回沈家一个念头,天真以为鸿山也许会再纵容他:“我是男的,也不是你的曼曼,求求你了鸿山,让我走吧”
沈鸿山那双黑漆漆眼睛还是那样含笑温吞地看向他,轻柔抚摸陆曼赤裸胸膛,仿佛丝毫察觉不到那是平坦的男子胸部,又细心将衣领替他拢好,一只手还是放在那只赤足上。俯身在陆曼嘴角亲了,又微微凑到他耳边:“曼曼,我爱你。但妈一直不满意我要娶一个新式女子,你再讲这样的话,我就让曹妈把你脚裹了,关起来。”
陆曼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只瞪着鸿山。
“......鸿业。”他哑声道
鸿山再吻他眼睑:“我说过了,我喜欢活的。”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