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这些日子心情并不好,难得将心事一股脑说出,神色哀凉一片,仿佛已能望得见不详的未来。说话间还夹杂着轻声咳嗽,原本冷硬的语调也软下许多,竟让王翦不由联想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样不吉的词句。
很多年以后年老的王翦再度回忆起这位昭襄王年间声威最盛的将军,却赫然发现,这竟是武安君白起对他最后的教诲。“以后……希望你自己定主意时,能更果决干脆。”
此前,他从没听过白起一口气说那么多话,更何况当时武安君身体不佳,咳嗽连连,却还是坚持说完,就像他冥冥中已察觉这是最后一次。
司马靳此时却开了口:“君侯,那您将二百四十个幼者放走,岂不也是纵虎归山?若要报信,老者要合适许多。再过几年他们腿脚生硬,便无法再战,而幼者长成恐又是祸患。”
四十五万赵军中,原是至少有数万十五至十八岁的少年的,只是因年幼力弱难与秦军抗衡,战场中生还率远低于其余人等。
而在长达四十六天的饥饿中,耐不住死亡的又多是这些孩子,更有许多因体弱被同袍杀食。到战争结束,便只剩了二百四十人整,颇令人心寒的死亡率,这本也是秦国不允不满年龄孩子入伍的原因。
武安君白起一意决定将他们放回邯郸,这些眼睁睁看见父兄惨死的孩子,等情绪安稳下来,心智将远盛同龄人十倍不止,对秦国的仇恨更是远超同龄人百千倍不止。
何况……他们本就是筛选后的幸存者。
更糟的是,他们还有很长的未来。
“小靳,你说的本君怎么不明白?”白起叹道,“公孙喜当年于函谷关外给我一条生路,不过三年我便送他上了黄泉路。但……我还是决定放了他们。”
他没说是为何,王翦想,纵然会有人觉得这般行为太过伪善,这或许也是武安君难得一见的心软。
——
秦王稷四十八年十月,韩献垣雍。赵王入朝,使赵郝约事于秦,割六县而媾。秦军兵分三路,副将司马靳随武安君归,尉裨将王龁升为大良造,将伐赵武安、皮牢,拔之,司马梗北定太原,尽有韩上党。
司马靳随白起返回咸阳,而王翦这时摆脱了亲兵的身份,留在裨将王龁身边,往攻皮牢。两个少年人分别时依依不舍,却没奈何,司马梗为侄儿选了户好人家,小靳须得回京成亲去,只得约好下次战争再一同并肩杀敌。
“小翦,我想做一件我很想做的事情,”这几年里司马靳白皙皮肤已晒得微黑,王翦却觉得他依然俊俏得像个女孩儿,那少年犹疑道,“但你说,如果不是好事……我该不该,做下去呢?”
“有多想做?”他没去问他想做什么,同时也很高兴小靳并未因他前些日子对白起的顶撞而恼怒不理他。王翦这一路行来皆是坦途,只觉得这世间从无不可能完成的事,且一切尽善尽美得如同梦幻一般。
司马靳认真道:“很想,真的是很想很想做,那是我有生以来最想做的一件事。”
“那就去做好啦,”王翦挠挠乱发,“小靳想做的事,哪会不是好事啊。顶多是你自己吓自己,老古话不是说,只要努力去做,总能成功的嘛?”
“承你吉言,小翦,我的好兄弟。那我们可说好了,要并肩作战一辈子!”
司马靳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王翦闻到清新熏香的气味从他身上飘过来,不由也跟着笑道:“也指不定我们能把乱世平定了,也就不用打一辈子仗了。到那时候,凭着军功啊,我们能每天不干活,就在榕树底下喝喝酒吹吹牛,跟那些小崽子们讲讲老子在战场上的英姿,还能到处玩玩。嘿,你祖父打下来的巴蜀,小靳你还没去过吧?听说那山路可难走,那时我们就一起去看看……”
“讲得可真好听,”白起站在不远处冲他们两人微笑道,“告别够了么?小靳你这些日子可真是越来越难管教,本君只能把你扔回你祖父那儿……”
——
隆冬的风呼啸着钻进每一条街巷,王翦裹紧了羔裘,还是觉得风刺骨的冷,前所未有地寒冷。
大雪伴着风,遍布了整个咸阳,它铺天盖地而来,积起厚厚的一层,一眼望去触目尽是一片白——雪,白幡,丧服,将本该是漆黑肃穆的咸阳裹上银装。依稀有人低低歌着《黄鸟》,院落中传来隐隐哀声。
黄鸟交交,止于棘。
秦人素来是不多放声哀号的。纵是当年“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的商君被车裂于渭水刑场,他们也只是围在一边,黑压压的一片,肃穆无声。“秦人不怜”,后世的史家这般评述着他们的行为。
有人说这是他们无情、天性凉薄性格的映射,也正是这让他们在战场上能将腐烂的人头挂在腰边继续作战,这让他们这几十年来近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赢得虎狼之国的名誉。而寡言少语生性“淳朴”的秦人并不理会这些评价,他们只保持着他们一贯以来的漆黑与沉默。
而这回,在这个山东六国喜庆欢腾,较富庶的人家都开起了酒宴、士子游侠们互相弹冠相庆的时节里,整个秦国竟披麻戴孝,沿着渭河直抵咸阳,数百里秦川为一人而举哀。恍惚是雪玉之花刹那间开遍了渭河沿岸,绽放出凄美芳华。
即便不是放声哀号,也是极深沉的悲悯。
王翦感到那冰凉的风,不但钻进了骨髓里,也恶狠狠地捅入心里,再从心口深处一路蔓延展开至周身上下,直到遍体生寒。
他后来无数次回想,都仅仅是重复确信了一件事实,昭襄王五十年的这个葭月,是他人生中经历过的最寒冷的一个仲冬。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彼苍者天……彼苍者天!”《黄鸟》的吟哦声闻于四野,虽然轻,却因为唱的人太多,叠在一起,也辨不清是从何处传来,在寒风中断断续续。
他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来,又一次紧了紧羔裘,跨步进去,正听得婴儿啼哭声,清脆而尖利,和着一阵狂风,从他裘衣的缝隙间渗透进。那哭声仿佛一柄锐利的剑,直直刺入他心坎,责罚着他的软弱无用与贪生怕死。
雕花木窗前端坐着贤淑女子,怀抱着襁褓转过身来,轻声安慰着怀中哭泣不止的婴儿,无悲无怒;病榻上躺着已入耄耋之年的老人,目光浑浊;堂前站立着约莫知天命岁数的深衣男子,负手垂眸,不怒自威。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中年男子抬眼看他,“王翦,你来此所为何事?”
“只是来看看叔父与弟妹。”
他欲言又止,实在说不出口。上回来此,还是太行战后司马靳引他见叔父,说是结了异姓兄弟,也希望叔父对他多加照顾。彼时言笑晏晏犹在眼前,谁料不过数年时光,已是天人永隔。
“你素来是个懂事的孩子,若是小靳有你半分懂事便好了……”
一瞬间有泪水盈满眼眶,当日种种浮上心头,他紧咬住下唇,竭力不让泪水流下来:“司马将军……小靳,去了。”
关于司马靳之死,倒也给秦廷带来些许麻烦,副将自尽无异于对君王裁决的不满与抗议,再加上武安君的名望之高,在军中引发争论。最终为顾全颜面,对外便称他是与白起一同被赐死。
两行清泪自窗前女子杏眸滑落,滴答落在婴儿襁褓,婴儿尚在呱呱啼哭,他不知道父亲已逝,更不知父亲为何而逝。
病榻上老人老泪纵横,他一生历经三位秦王执政,看尽盛衰荣辱,同僚逝世。而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年轻的孙儿故去,曾孙尚在襁褓,儿子也已鬓生华发,家中竟无了年轻人。倘若这便是老天让他活得长久的理由,他宁愿早早死去,也不愿见故人一一步入黄泉,更见次孙先己一步亡故。
王翦也已泪满面,他哽咽道:“司马老将军,梗将军,节哀……”
节哀,要如何节哀……
那少年郎曾经朝气蓬勃,一如初生阳光,但雄鹰尚未展翅,已然折翼。
他还未曾亲手指挥一场战争,他还未曾向世界展露他的才华,他还未曾、未曾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他还未曾……他就那样死去了,埋骨于黄土再无人知。
后来他听人说起眼角下畔的泪痣是不祥的相貌。也许是吧。可如果在出生前上苍就已为每个人安排好了结局,那人们为理想的努力还有何意义?